长安城的夏夜,闷热而凝重。白日里流言蜚语带来的无形硝烟,到了夜晚并未散去,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在宫城和军营的上空。牛辅的临时府邸(原董卓的一处别宅)更是如此,巡逻的卫兵比往日多了一倍,脚步沉重,甲叶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过度紧张的压抑。
书房内,牛辅毫无睡意。烛火将他焦躁不安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如同鬼魅。几天来的流言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神。李傕那张阴沉的脸,郭汜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不断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他们表面上恭顺,背地里一定在嘲笑他,算计他!还有张济、樊稠…他们是不是也和李郭勾结在了一起?他派出的探子回报的消息语焉不详,更添他的疑惧。
他猛地喝了一口案上已经冷掉的酒,辛辣的滋味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喉咙更加干涩。他起身,像困兽一样在书房里踱步,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风吹过屋檐的呜咽,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甚至野猫跳过墙头的细微动静,都让他心惊肉跳。
“都是废物!”他低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李傕郭汜,还是在骂自己那些查不出谣言源头的亲信,或者只是单纯地发泄内心的恐惧。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而引线可能就在李傕或者郭汜的手中,随时会被点燃。这种等待未知灾难降临的滋味,比沙场刀剑相向更折磨人。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直至深夜。
突然!
毫无征兆地,府邸西北方向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喧嚣!那并非单一的声响,而是无数声音瞬间炸开——尖锐的警锣声、兵器猛烈撞击的铿锵声、男人粗野的怒吼和咒骂、受伤者的惨嚎、还有混乱奔跑的脚步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的声浪,撕裂了夜的寂静,直扑牛辅的书房!
牛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跳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酒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发生了何事?!外面发生了何事?!”他朝着门外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变调,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冰冷的汗水瞬间湿透了他的内衣。他第一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李傕!还是郭汜?他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他们来杀我了!
房门被猛地撞开,一名他的心腹亲兵冲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惊恐和混乱:“将军!不好了!炸营了!营里炸营了!!”他气喘吁吁,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各部弟兄们忽然就打起来了!见人就砍!全乱套了!”
炸营?在长安城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牛辅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混乱。是意外?还是有人精心策划的兵变?是李傕郭汜的阴谋?他们想借混乱除掉我?无数的念头瞬间涌上,却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他仿佛已经看到李傕或者郭汜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精锐的亲兵,狞笑着冲破他的府门,将他乱刀分尸的场景。
“顶住!给我顶住!关上府门!所有人上墙防御!”牛辅嘶哑地咆哮着,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的环首刀,胡乱披上甲胄,因为慌乱,甲绦几次都没能系好,“亲卫队!亲卫队随我来!挡住叛贼!”
他一把推开报信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冲到院中,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府外火光闪烁,人影幢幢,疯狂地相互砍杀,根本分不清敌我,只有疯狂的杀戮和混乱。怒吼声、惨叫声、兵器入肉声不绝于耳。流矢偶尔嗖嗖地飞过院墙,钉在廊柱上,尾羽兀自颤抖。
混乱中,他隐约瞥见一支约数百人的人马,似乎正努力摆脱混战的人群,朝着他的府邸方向冲来。火光摇曳,看不清具体旗号,但那方向决不会错!
是董越!董越的部队就驻扎在那边!他是听闻骚乱赶来救我的?还是…?牛辅的疑心病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历史上他因疑惧而错杀董越的悲剧仿佛正在重演。在他惊惶的眼中,那支试图靠近的军队充满了威胁性。
“将军!董越将军率部到了府外!说是前来护驾!”又有士兵满脸血污地跑来报告,声音带着一丝希望。
“不见!不准他们靠近!”牛辅几乎是尖啸起来,眼睛因恐惧和猜忌而布满血丝。此刻在他眼里,任何人都是潜在的叛徒,任何靠近的行为都是攻击的前奏。“弓箭手!上墙!瞄准他们!谁敢靠近府门百步,格杀勿论!他们是叛贼!想赚开府门!”
董越此刻正率亲兵在府外奋力格杀那些陷入疯狂、不分敌我攻击的乱兵,他听闻牛辅府邸方向杀声震天,担心主帅安危,特率一部精锐拼死杀过来欲行保护。却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是紧闭的府门和墙上突然亮起的无数弓弩寒光!
“牛将军!是我!董越!末将来护驾!快开门!”董越又急又怒,朝着墙上大喊,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喊杀声中。
回应他的是墙头一声冷硬的命令:“放箭!”
霎时间,一片密集的箭雨劈头盖脸地射了下来!董越身边的亲兵猝不及防,顿时有十余人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董越本人凭借武艺格开几支箭矢,却仍有一箭擦着他的臂甲飞过,带走一片皮肉。他愕然地看着府门方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牛辅竟然下令攻击他?
悲愤、惊愕、难以置信瞬间淹没了这位将领。他彻底明白了,牛辅已经吓破了胆,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竟将他视为叛贼!继续留在这里,非但救不了人,自己和自己这些忠心的部下都要被这昏主枉杀!
“牛辅!昏聩之徒!”董越悲愤交加,怒吼一声,再也顾不上其他,“撤!我们走!”他率着残余的部下,格挡着箭矢,奋力向后撤退,不可避免地再次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心中的忠诚已然化为冰冷的绝望和恨意。
府墙内的牛辅,听到董越那声悲愤的怒吼和远去的厮杀声,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更加确信这是阴谋败露后的撤退。他浑身筛糠般抖动着,冷汗浸透了重甲。完了,全完了。长安城里到处都是叛徒,这里不能再待了。
“走!收拾东西,我们立刻走!”他对聚集过来的亲信们低吼道,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变形,“去府库!把能带走的金银细软全都装上马车!快!快!”
在最为忠诚的亲卫队拼死保护下,几辆马车被匆忙套好,装满了从长安府库中紧急搜刮出来的金银珠宝和贵重物品。牛辅甚至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就在亲兵的簇拥下,仓皇打开府邸一处偏僻的侧门,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也趁着城外军营依旧混乱不堪、无人能有效阻拦的间隙,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了这座他短暂拥有却又迅速失去的权力之都。他的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溃败的苍白,来时那点可怜的虚荣和野心,早已被践踏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