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
这座天下雄关,此刻在夏日骄阳下,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敝之气。关墙之上,守军的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持戈而立的士兵,眼神不时飘向关内炊烟起处,喉结下意识地滚动。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全是黄土的干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那是粮草将尽的恐慌在悄然蔓延。
关城将军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张济盯着案几上几乎见底的粮册,面沉如水。曾经的西凉骁将,如今眉宇间刻满了困顿与烦躁。长安城里的李傕、郭汜正斗得你死我活,谁还顾得上他这支偏处潼关的兵马?最后一次运粮车队抵达,已是月前之事,带来的那点粮秣,杯水车薪。
“将军,”部将的声音干涩,“营中存粮……最多再支应十日。若是削减口粮,或可多撑三五日,但军心恐怕……”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
张济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简牍跳起:“李傕!郭汜!误我大事!”咆哮在厅中回荡,却驱不散那迫在眉睫的危机。劫掠周边?这潼关附近,经过连年战乱,早已十室九空,刮地三尺也搜不出多少油水。向更远处?那就意味着要分兵,要冒险,如今这情势,他哪还敢轻易分散力量。
沉默良久,张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低沉下来:“备马。选派得力之人,持我信物,东出潼关,去……安邑。”
“安邑?吕布的地盘?”部将一惊。
“不然呢?”张济眼神阴鸷,“关中已无粮可求。唯有河东,贾文和坐镇,听说那吕布靠着盐池,富得流油。去!向他借粮!”
“可我们此前……”
“此一时彼一时!”张济打断他,“告诉他,只要肯借粮,我张济……承他这份情!日后必有厚报!”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乱世之中,“情分”和“厚报”值几斛粮食?
……
数日后,河东郡,安邑城。
贾诩的官署设在郡府旁一处清静院落,与他手中掌控的后勤、情报、盐政等庞大权力相比,显得过于简朴。他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文书,窗外蝉鸣聒噪,却似乎丝毫扰不动他眉宇间的沉静。
“报——”亲卫入门,“潼关张济将军遣使求见。”
贾诩抬眼的动作没有丝毫加快,只是目光从竹简上移开,淡淡地道:“哦?请进来吧。”
来的使者风尘仆仆,甲胄蒙尘,脸色因饥饿而显得有些蜡黄,但眼神里还带着西凉军人特有的那股悍气,只是此刻这悍气被深深的焦虑覆盖了。他快步走进厅堂,对着贾诩抱拳行礼,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僵硬:“末将奉张济将军之命,特来拜见贾公!”
“使者辛苦,看座。”贾诩语气平和,示意对方坐下,又让人奉上清水,“潼关路远,张将军近来可好?”
使者哪有心思喝水,屁股刚挨着席子便又挺直身体,急声道:“贾公明鉴!末将此来,实是……实是有天大的难处相求!长安李、郭二公……唉,内争不休,早已断绝了我潼关粮饷。关内存粮将罄,数千弟兄眼看就要断炊!张将军迫不得已,特遣末将来此,恳请吕将军、贾公看在往日同为董公麾下效力的情分上,施以援手,借贷些粮草,助我等渡过难关!此恩此德,张将军与潼关全军,必永世不忘,他日定有厚报!”他说得又急又快,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贾诩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温润的陶碗边缘,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待使者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原来如此。关中动荡,粮草艰难,文和亦有耳闻。张将军镇守潼关,屏护西陲,确实辛苦。”
他话锋微微一顿,似在思索,然后问道:“却不知,如今长安情势究竟如何?李、郭二位将军……竟已到了无暇顾及袍泽的地步了么?”他问得细致,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长安动态。
使者不敢怠慢,连忙将长安李傕、郭汜如何内斗、如何互相攻讦、如何争权夺利以致政务荒废、粮秣调度完全停滞的情况,拣重要的说了一遍,言语中不免带上了一丝怨气。
贾诩听得认真,不时微微点头。待使者说完,他又问:“张将军麾下,如今还有多少可战之兵?潼关防务,现今又是如何布置?近来关西可还安宁?可有流寇或是……其他兵马异动?”问题一个个抛出,看似闲聊关切,实则句句指向军情要害。
使者心中焦急如焚,只盼着对方赶紧答应借粮,但面对贾诩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又不敢不答,只得硬着头皮,将潼关的兵力、布防情况大致说了,自然也强调了面临的困难和坚守的决心。
贾诩听罢,沉吟了片刻,终于道:“借粮之事,关系重大。非文和一人可决,需禀明吕将军方可。使者一路劳顿,且先下去好生歇息。待我请示过主公,再给将军答复。”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使者一听还要等,脸色更苦了,还想再说什么,贾诩已抬手示意亲卫:“带使者去驿馆休息,好生款待。”
看着使者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被带走,贾诩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葱郁的树木,目光却仿佛已穿透重重关山,落在了潼关之上。
粮食,吕布军有。河东盐利巨大,加上屯田所得,库存颇为充盈。但粮食,不能白给。
他回到案前,铺开绢帛,提笔蘸墨,开始给吕布写信。笔尖在帛上沙沙作响,条分缕析:
“张济缺粮,窘迫至此,乞粮于我。此乃稳西线、乃至制衡长安之良机。”
“然,粮不可轻予。臣意,可借,然需张济以战马、皮革等军资相抵;开放潼关至弘农有限商道,允我商队通行,购其战马,亦便于探听关西虚实;责令其定期呈报长安及西凉诸将动向;并令其立誓,不得犯我疆界。”
“如此,既可暂解其急,免其狗急跳墙,攻我掠粮,又可渐控其经济命脉,使之渐赖于我,更可借此通道,广布耳目于西陲。主公若允,诩便依此与之周旋。”
写罢,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心腹信使:“即刻出发,面呈主公。不得有误。”
信使领命疾步而出。贾诩复又坐下,目光落在案头另一卷关于洛阳防疫垦荒进度的竹简上,眼神幽深。西线的饿狼,需要喂,但更要给它套上缰绳。而这根缰绳,或许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勒紧敌人脖子的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