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湿气混着初春的微寒,裹挟着泥土和隐约的血腥味,弥漫在庐江城外的军营上空。这里的营寨扎得勉强,壕沟浅陋,栅栏歪斜,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圈临时圈起的困兽之场。营中士卒,大多面黄肌瘦,衣甲破旧,眼神里缺乏锐气,只有长途跋涉和久攻不下的疲惫与麻木。他们并非百战精锐,而是袁术敷衍塞责拨来的三千老弱,以及沿途收拢的一些散兵游勇。
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帐外更加凝重。孙策猛地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案上,震得案上一只陶碗跳了跳,里面浑浊的清水洒出大半。他年轻的脸庞上早已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取而代之的是被烽烟灼烧出的焦躁和深陷眼窝的疲惫。甲胄未解,胸腹处甚至还有昨日攻城时溅上的、已经发黑的血迹。
“又败了!”他的声音沙哑,压抑着无尽的怒火与屈辱,“整整三日!连城头都没摸上去几次!陆康老儿…区区一个庐江,竟如此难啃!”
帐下并无多少将领,仅有的几个军侯、屯长皆垂首不语,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没有程普,没有黄盖,没有韩当,没有任何一位能在他焦躁时出言劝慰、或是在战场上为他分忧的叔伯旧部。袁术只给了他一个空头的“怀义校尉”名号,和这三千不堪大用的兵马,便将他一脚踢来了这庐江战场,自生自灭。
“将军,”一名年纪稍长的军侯硬着头皮开口,“弟兄们…实在是饿得没力气了。昨日攻城,云梯推到一半,后面的人就拉不动了…城头箭矢滚木下来,躲都躲不及…”
孙策的目光扫过帐外那些或坐或卧、有气无力的士兵,胸口一阵憋闷的刺痛。他知道军侯所言非虚。袁术许诺的粮草一拖再拖,最后一次运来的仅是杯水车薪。营中存粮将尽,昨日已经开始宰杀受伤的驮马充饥。饥饿,是比城墙更可怕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站起身:“带我去看看伤兵。”
伤兵营区更是惨不忍睹。缺医少药,许多伤卒只是简单用破布条包扎一下,伤口已然化脓,发出难闻的气味。呻吟声、哀嚎声低低地交织在一起。看到孙策过来,一些伤兵挣扎着想坐起来,眼中带着卑微的期盼。
孙策蹲下身,查看一个腹部受伤的年轻士卒的伤口,那少年兵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孙策从腰间解下水囊,小心地喂了他一点水,又亲手替他紧了紧根本无济于事的包扎。
“撑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会打下庐江,会有粮草,会有药!”
那少年兵眼中似乎亮起一丝微光,艰难地点了下头。
孙策逐一走过,或拍拍肩膀,或喂口水,或只是沉默地看上一眼。他做这些时,动作并不十分熟练,却异常专注。这些士兵不是他父亲的旧部,他们弱小、怯懦,但此刻,他们是唯一跟随他的人了。他必须对他们负责,也必须依靠他们。这种认知让他心中的焦灼之火燃烧得更加猛烈,却也淬炼出一丝冰冷的决心。
与此同时,庐江城内,气氛同样紧绷。城墙之上,血迹斑斑,被滚木擂石砸出的凹坑和烟熏火燎的痕迹随处可见。守军士兵同样面带倦容,但眼神却比城外的进攻者要坚定得多。
太守陆康须发皆白,甲胄在身,正亲自沿城墙巡视。他年事已高,背脊却挺得笔直。看到一段被投石机砸出裂缝的女墙,立刻下令征调民夫连夜加固。
“府君,您已两日未曾合眼了,下去歇息片刻吧。”一名僚属劝道。
陆康摇摇头,目光投向城外那稀稀拉拉的军营,语气沉静:“孙策虽年少,其勇酷似其父,不可小觑。且袁术狼子野心,觊觎我庐江久矣。此刻松懈,便是将满城百姓性命拱手相让。”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让周围的守军都能听到,“我陆康受朝廷恩命,守土有责!庐江军民一体,唯有死战不退,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的话激起了守军的士气,众人纷纷呼喊响应。城内粮草虽也吃紧,但毕竟有所储备,且陆康为人清正,颇得民心,百姓愿与之共守。这份同仇敌忾,是孙策那支孤军所缺乏的。
夕阳西下,将庐江城的轮廓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孙策再次集结了还能动弹的数百兵士,发动了今日最后一次进攻。
战鼓擂响,声音有气无力。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扛着简陋的云梯,向着城墙发起冲锋。箭矢从城头稀疏地落下,依然能带来伤亡。惨叫声中,不断有人倒下。
孙策亲冒矢石,冲在最前。他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年轻猛虎,咆哮着,挥舞着古锭刀,格挡开零星射来的箭支,几步冲到城墙下,敏捷地攀上云梯。几名亲兵紧随其后。
城头守军发现了这员勇猛的小将,集中了弓弩和滚木向他招呼。孙策左格右挡,身形在云梯上晃动险象环生,依然向上猛冲。眼看就要接近垛口,他甚至能看清城头守军紧张的面容。
就在这时,脚下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那本就制作粗陋的云梯,承受了过多的重量和冲击,竟从中断裂!
孙策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将刀插向城墙砖缝,减缓了下坠之势,同时腰腹发力,在空中硬生生扭转身形,重重地摔在城下堆积的尸体和杂物上,发出一声闷哼。
“将军!”亲兵们惊呼着围上来。
孙策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推开搀扶他的手,挣扎着站起来。抬头望去,庐江城巍然矗立,在暮色中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固的巨人,冷漠地俯视着他的失败。断折的云梯,呻吟的伤兵,城上守军隐约的呼喊…这一切都化作冰冷的针,刺穿着他的骄傲和耐心。
攻城,再次失败了。
残兵退了下来,士气低落到了谷底。孙策站在营前,望着黑暗中庐江城的模糊轮廓,胸膛剧烈起伏。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让他显得狼狈不堪。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怒火渐渐烧尽,沉淀下来的,是近乎绝望的冰冷,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不得不审视自身与现实的彻骨清醒。
袁术的算计与敷衍,庐江的坚韧,自身的孤立无援,父亲的未竟之志…所有情绪最终凝聚成他紧握的双拳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苍白。
他需要破局。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