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荣拜服,南拳归心。
这惊人的一幕,让厅内外陷入寂静。
跟随林世荣的岭南拳师们,从惊疑到愤怒,再到茫然,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沉默。
他们看着自家门派的顶梁柱那从未弯过的脊梁,竟对着一个年轻人行此大礼,心中五味杂陈。
周明没有去扶,他受得起这一拜。
他所传之道,所行之事,为的是这个族群的未来,受一派宗师之礼,理所应当。
直到林世荣长揖不起,他才上前一步,双手虚扶:“林师傅不必如此,你我皆为华夏武人,同舟共济,本是分内之事。”
林世荣直起身,脸上激动与惭愧交织,他长叹一声:“先生一席话,胜过我百年苦修。”
“我等坐井观天,险些成了武道罪人!这岳麓论道,我岭南一脉,定为先生马首是瞻!”
“好。”周明颔首,视线扫过厅外那些神色各异的南拳宗师,“我期待在岳麓山上,看到南派拳术绽放新的光彩。”
事情至此,本该告一段落。
林世荣却未马上告辞,他神情一肃,从怀中小心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双手奉上。
“周先生,这是宝芝林的林妙可小姐,托我转交的密信。”
“她说与您是故交,信中事关重大,务必亲启。”
林妙可?
周明心念微动。
这个名字,连同另一个代号——十三姨,一同从前身的记忆深处浮现。
那是前身在海外求学时的挚友,也是最早追随孙先生的核心成员之一。
前身归国,本就是受她与孙先生之邀,携带一批重要的物资与经费,意图在湘省打开局面。
只是,前路断绝,身死魂消。
如今,故人来信,所为何事?
周明接过信,入手微沉,信封角落烙印着一个精致的蝴蝶标记,这是他们约定的最高等级密语。
他不动声色地对林世荣道:“有劳林师傅。”
林世荣见他收下信,如释重负,再次抱拳:“先生,我等便不打扰了,这就去安排岭南同道,静候岳麓山开坛!”
说罢,他转身带着一众弟子,昂首阔步离去。
他们来时的桀骜与敌意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昂扬与振奋。
厅堂内,只剩下周明与侍立一旁的周小七。
“先生?”周小七察觉到周明在看到信封后,周身温润的气息有了凝滞。
周明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撕开火漆。
信纸特制,上面用米醋混合药水写就,字迹遇热方显。
他将信纸凑近茶炉,炭火炙烤着纸面,一行行娟秀又焦灼的字迹缓缓浮现。
信中内容并非寒暄,而是用暗语写就的惊天秘闻。
周明平静地看着,眼底的深邃愈发浓重。
信中所言,与他之前的某些猜测不谋而合,却比他想的更加肮脏。
前身的归国行程,并非清廷察觉,也非偶然泄露。
而是被革命党内部一位思想激进的高层,有意泄露给了与他们暗中勾结的邵清陈家。
目的有二。
一,借陈家之手除掉周明,夺取那批由周明从海外华侨手中募集的巨额物资和经费。
二,将周明的死嫁祸给清廷,以此激起民愤,为他们的“大业”添火。
好一招一石二鸟,好一招借刀杀人!
信中,林妙可言辞恳切地警告,如今的同盟会,早已不是最初那个纯粹的组织。
孙先生虽有宏图大志,但对整个组织的掌控力却极为有限。
组织内部派系林立,争权夺利之事屡见不鲜。
更有甚者,为了寻求外部支持,主张与洋人进行深度利益捆绑。
不惜出卖国家利益,换取洋枪洋炮和金钱援助。
她本人因察觉到蛛丝马迹,并对此提出质疑,已遭到激进派的全面排挤,如今在组织内举步维艰。
但她仍在信中表明,会设法摆脱监视,尽快赶到岳麓山,将更详细的情报。
包括那位内鬼高层的身份,以及他们与洋人勾结的具体细节,亲口告知周明。
信的末尾,一行血字提醒周明,千万小心此次同样会参加岳麓论道的“洋人代表”。
周明看完信,久久不语。
静室内的空气凝固了。
周小七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出。
他虽不知信中内容,却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良久,周明的手指轻轻一搓。
那张写满秘密的信纸,便无声地化作细微的粉尘,从他指间滑落,被风一吹,散于无形。
“革命……”
周明轻声吐出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冰冷的嘲弄。
他对这个时代的所谓革命党,本就没抱任何希望。
一群连自身都无法统一,只知争权夺利、勾结外人的乌合之众,焉能成事?
这封信,不过是印证了他对这群人的判断。
“先生,我们……”周小七低声开口,眼中杀机隐现。
“不急。”周明摆了摆手,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他看向周小七,眼神平静得可怕:“传令下去,让听风司的人,给我盯死岳麓山上所有金发碧眼的洋人。”
“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案。”
“是!”
“另外,”周明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帮我准备一份‘见面礼’,一份大礼,送给孙先生那些远道而来的‘热心同道’”
周小七心头一凛,重重点头:“明白!”
他知道,先生动了真怒。
先生的怒火,从不表现在脸上,而是藏在这些平静到极点的安排之中。
这所谓的“见面礼”,恐怕会是一场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血色盛宴。
周明挥了挥手,示意周小七退下。
静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看向窗外,岳麓山的方向云雾缭绕。
“本想让你们多蹦跶几天,等我收拾完旧武林这堆烂摊子,再来跟你们算账。”
“既然自己急着找死,那就干脆点,一并清算了吧。”
他的声音很轻。
“这岳麓山,是旧时代的葬礼,看来,得多准备几口棺材了。”
……
与此同时,岳麓山下,湘省省城。
随着论道大会的日期日益临近,这座古老的城市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武林名宿,各路人马齐聚于此。
城内最好的福源饭店,今日被清廷衙门的官兵整个包了下来,闲人免进。
一支由十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组成的“商贸代表团”,在湘省布政使的亲自陪同下,入住了饭店。
领队的是一个名叫史密斯的鹰钩鼻中年人,他穿着考究的西装,手里把玩着一根文明杖。
他推开窗,饶有兴致地望着远处岳麓山的方向,听着手下的汇报。
“……头儿,都打听清楚了。那个周明,就是‘新武道’的开创者,现在是这湘省事实上的无冕之王。”
“他手下高手如云,还有一支五千人的精锐军队,装备精良,战力极强。”
“哦?”史密斯转过头,碧蓝的眼睛里浮现出贪婪与兴奋。
“新武道……能让人变得更强壮的法门?”
“是的,据说修炼之后,力大无穷,寻常枪械都难以伤到。”
“我们安插在同盟会里的人传来消息,他们对这个周明,也非常感兴趣。”
史密斯用文明杖轻轻敲了敲窗沿,发出一串有节奏的声响。
他舔了舔嘴唇,用一种梦呓的语调说道:“有意思,真有意思……完美的士兵,完美的劳工。”
“去,告诉我们那些‘朋友’,计划可以提前了。”
“这次岳麓山之会,我要的,可不仅仅是几条铁路的修筑权。”
“我要那个叫周明的人,还有他那所谓的‘新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