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的火炕暖得人发困,拆囤的热闹渐渐散了,只剩陈阳和李奶奶收拾残局。李奶奶把那株麦芽小心栽进陶盆,摆在窗台上,月光透过雪层照进来,给嫩芽镀了层银边。
“这芽儿得天天瞅着,”她擦了擦陶盆边缘的水渍,“就像当年瞅着你爹种麦,一天一个样。”
陈阳望着窗台上的嫩芽,突然想起白日里拆囤时的光景——桃叶、麦种、萤火虫的光,还有张婶坛子里晃荡的雪水,这些零碎的物件凑在一起,竟比任何精致的摆设都让人踏实。他摸出怀里的小布包,里面裹着片从筐里捡的银杏叶,叶纹里还卡着点麦秸屑。
“奶奶,”他忽然开口,“开春我想把囤子改成流动的,用竹架搭个能推着走的,走到哪儿就把当季的东西塞进去——河边的芦苇、山里的野枣、地头的马齿苋,啥都能囤。”
李奶奶抬头看他,眼里的笑纹深了些:“想走就走呗,当年你爷爷就是推着独轮车,把咱村的麦种带到邻县的。”她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半张泛黄的图纸,“这是他画的推车样,你瞧瞧能用不。”
图纸上的独轮车画得简单,车斗里却细致地画着分层,标着“装雪”“盛叶”“藏种”的字样。陈阳摸着纸边的折痕,突然觉得掌心发烫——原来囤光阴的念想,早就在祖辈的骨血里扎了根。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把院子里的积雪照得发白。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谁家屋顶雪块滑落的“噗通”声,倒像是给这安静的夜添了脚注。
“明儿我就去找王木匠,”陈阳把图纸折好揣进怀里,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先做个小的试试,开春推去赶集,让大伙儿都来囤点新鲜物件。”
李奶奶没接话,只是往火炕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把皱纹里的笑意都烘得暖融融的。“别忘了多留个层格,”她慢悠悠地说,“把今儿拆囤的麦秸也塞进去,让新囤子认认旧物件的味儿。”
陈阳重重点头,视线又落回窗台上的麦芽。嫩芽在月光下轻轻晃了晃,像在点头应和。他知道,这株从旧囤里钻出来的新绿,就是最好的兆头——那些被小心收藏的光阴,从来不是为了困住过去,而是为了让每一步新的脚印,都踩着踏实的根。
夜渐深,火炕的暖意漫到四肢百骸。陈阳把银杏叶塞进图纸的夹层,指尖碰到那半张独轮车样,突然想起李奶奶刚才的话。或许,所谓传承,不过是把老辈的念想拆了又编,囤了又散,像那株麦芽,从旧土里钻出来,带着新的劲儿,往春天里长。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仿佛在为这即将启程的新程,铺了条银白的路。
王木匠的刨子声在清晨的巷子里响起时,陈阳正蹲在院角整理那堆拆囤剩下的麦秸。阳光透过雪雾斜斜照下来,在麦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这竹篾得泡透了才韧。”王木匠叼着烟袋,把浸在水里的青竹捞出来,竹皮上的水珠滴在青石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你爷爷那图纸上的活扣,我琢磨着改改,加个活络轴,装东西时能多转半圈。”
陈阳手里的麦秸刚捆成束,闻言抬头笑:“您看着弄,我爷爷那手艺糙,您改得准比原来强。”
“糙有糙的理儿。”王木匠用斧头劈开一根竹条,竹纤维在阳光下泛着淡青的光,“他那车斗底下垫的麦秸,是为了让雪水渗得慢,你当是随便塞的?”
正说着,小虎抱着个瓦罐跑进来,罐口冒着白汽:“陈阳哥,张婶让我送来的米酒,说给王木匠暖暖手。”瓦罐搁在刨花堆上,酒香混着竹屑的清香漫开来,竟驱散了不少雪后的寒气。
王木匠放下斧头,喝了口米酒,咂咂嘴:“这酒里掺了桂花?”
“是去年秋里囤的桂花,”小虎蹲在旁边看竹条翻飞,“张婶说,去年的花泡今年的酒,喝着就像把秋天存进了冬天。”
陈阳忽然想起拆囤时那片银杏叶,赶紧从怀里掏出来,小心翼翼铺在竹条上:“王伯,能不能把这个嵌在车帮上?”叶纹里的麦秸屑还没掉,在晨光里清晰可见。
王木匠眯眼瞅了瞅,点头道:“行,用清漆封上,能存好几年。”他拿起叶梗比划着位置,“就镶在这儿,正好对着车斗的‘藏种格’,算是个念想。”
竹条在王木匠手里渐渐成形,弯曲的弧度像极了村口老槐树的枝丫。陈阳把捆好的麦秸往竹架缝隙里塞,麦秸干燥的摩擦声里,隐约能听见远处河水解冻的轻响——那是春天在冰层下翻身的动静。
“对了,”王木匠突然停手,指了指车轴的位置,“我加了个小抽屉,专门放你奶奶说的旧麦秸。”他敲了敲抽屉板,“这样新旧就都串上了。”
阳光爬高了些,照在初具雏形的推车骨架上,竹条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展开的网,网住了满地的刨花和碎麦秸。陈阳望着那片嵌在车帮上的银杏叶,突然明白,所谓的传承从来不是复刻过去,而是让旧时光像这竹条一样,弯出适合新日子的弧度,再悄悄藏点老味道在里头。
小虎在一旁数着车斗的格子,突然喊:“还差一个格没起名呢!”
陈阳想了想,指着最底层那个最深的格子:“就叫‘待春格’吧,等着装刚冒头的草芽、新抽的柳条——啥新鲜东西出来,就往这儿塞。”
王木匠闻言笑了,斧头落下的力道都轻快了些:“这名字好,日子嘛,不就是盼着这点新鲜劲儿。”
巷口的积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屋檐往下滴,在地上敲出“滴答”的节奏,像在为这即将完工的推车伴奏。陈阳摸了摸怀里的图纸,纸页上的折痕被体温熨得柔和了许多,他知道,这推车轱辘一转,就会带着那些囤起来的光阴,滚向一个又一个长满新绿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