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老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浓密的叶子遮了半个院子的阴凉。石臼就蹲在它的影子里,像一对守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
清晨的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几片老叶打着旋儿落下,正好飘在石臼里。我拿着扫帚去扫,刚碰到叶子,就见树洞里探出个小脑袋——是只灰扑扑的麻雀,嘴里叼着颗槐米,见我来了,“扑棱”一声飞了出去,槐米掉在石臼的凹痕里,滚了两圈停下。
娘正在石臼边翻晒去年的槐花粉,见我盯着树洞看,笑着说:“这树洞里住了好几代麻雀了,你小时候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这儿,举着竹竿想掏鸟窝,结果竹竿太短,够不着还差点摔下来。”
我脸一热,蹲下身帮娘把槐花粉摊开。粉末细腻,带着淡淡的甜香,是去年槐花盛开时,娘踩着梯子摘下来,在石臼里慢慢捶碎,又晒干收起来的。“今年的槐花快开了,”娘用手捻起一小撮花粉,“到时候再摘些,给你做槐花粉糕,用石臼捶出来的,比磨盘磨的香。”
正说着,老槐树突然晃了晃,几片叶子簌簌落下,砸在石臼上。抬头一看,是隔壁的小虎爬在树杈上,手里抓着根长枝,正往树洞里够。“小虎,快下来!”我喊了一声,“小心摔着!”
小虎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我要掏鸟蛋!”话音刚落,脚下一滑,竟从树枝上摔了下来,好在下面是厚厚的落叶,没摔伤,只是裤子蹭破了个洞。他咧着嘴要哭,娘赶紧过去拉他起来,往他手里塞了块糖:“傻小子,鸟蛋哪有槐花粉糕好吃?等花开了,让你娘来拿点花粉,也做给你吃。”
小虎含着糖,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石臼里的槐花粉,忽然说:“婶娘,这石臼捶出来的粉,真的比机器磨的香吗?”娘指了指石臼边缘的凹痕:“你看这些印子,都是一代代人捶出来的,每一下都带着力气和心思,能不香吗?”
小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蹲在石臼边,用手指抠着那些凹痕,忽然欢呼一声:“我找到那颗槐米了!”他捏着槐米跑走了,说是要种在自己家院子里,等长出小槐树。
风又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地响,像是在笑。石臼里的槐花粉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那些深深浅浅的凹痕里,仿佛藏着数不清的早晨和黄昏,藏着竹竿够不着的鸟窝,藏着槐花的甜香,还有摔在落叶里的、带着糖味的笑声。
廊下的旧藤椅摆了快十年,藤条被磨得发亮,扶手处磨出两道深深的凹痕,是爹常年扶着抽烟留下的印子。椅面有些松垮,人一坐上去就“咯吱”响,像在哼一首老调子。
这天午后,爹坐在藤椅上编竹篮,竹条在他手里翻飞,时不时停下来,用烟杆敲敲藤椅扶手,烟灰落在椅面的缝隙里,他也不擦。我蹲在旁边剥花生,看他把竹条弯成圆润的篮底,忽然说:“这椅子都快散架了,换个新的吧。”
爹头也没抬:“换啥?修修还能坐。”他放下竹篮,转身回屋翻出工具箱,拿出细麻绳和木胶,小心翼翼地把松脱的藤条重新捆紧,断裂的地方抹上胶,用夹子夹好。“你小时候总爱爬这椅子,三岁那年踩着它够房梁上的风筝,摔下来磕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还是这椅子垫着,没摔多狠。”
我脸一热,剥花生的手顿了顿。确实有这回事,膝盖上的疤现在还在。那时候藤椅还新,绿得发亮,我总爱把布娃娃放在椅背上,假装它们在荡秋千。
正想着,隔壁的张爷爷拄着拐杖过来串门,看见藤椅就笑:“你爹这宝贝疙瘩还没扔呢?前儿我见收废品的来,他还跟人急,说‘这椅子比你岁数都大’。”
爹嘿嘿笑,往张爷爷手里塞了把刚剥好的花生:“老物件有念想,坐惯了,换了新的浑身不得劲。”张爷爷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椅子“咯吱”一声,像是在回应。“可不是嘛,”他拍着扶手,“当年你娘还在的时候,总在这椅子上晒被子,说藤条透气,晒出来的被子带着太阳味。”
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娘生病,也是靠在这藤椅上晒太阳,她裹着厚毯子,说这椅子比床暖和,因为能看见院子里的腊梅。那时候藤椅的“咯吱”声,混着她的咳嗽声,成了整个冬天的背景音。
爹把修好的藤椅搬到太阳底下晒,木胶在阳光里慢慢凝固,藤条的清香混着花生的脆香漫开来。他坐在椅子上,又拿起竹篮继续编,竹条碰撞的“哒哒”声,和藤椅偶尔的“咯吱”声,像在合唱一首老歌。
我看着那把旧藤椅,忽然懂了爹为啥不肯换。它身上的每道磨痕、每声响动,都藏着日子的碎片——有我的哭闹,有娘的笑声,有爹的烟味,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惦记。就像这藤条,看着松散,却被岁月的绳,牢牢捆成了家的形状。
傍晚时,我也坐了上去,椅子“咯吱”一声,像在跟我打招呼。夕阳透过藤条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晃啊晃的,晃得人心头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