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旁卧着盘石磨,青灰色的石盘边缘被磨得溜圆,磨齿间嵌着经年累月的谷糠,凑近了能闻到陈米的淡香。这磨盘比李大爷的岁数还大,听说是太爷爷那辈从山里凿来的,当年全村人合用它磨面,石碾子转起来的“咕噜”声,能盖过巷口的叫卖声。
磨盘中间的轴眼插着根枣木柱,木头被磨得油亮,柱底裹着圈铁皮,是后来李大爷加上去的,怕木头被磨穿。他总说这磨盘有灵性,“你对它上心,磨出的面就细”。早年磨麦子时,他娘会先把麦粒摊在磨盘上晒半天,说让太阳把潮气吸走,磨出来的面才不结块。石碾子滚过麦粒的“沙沙”声里,总混着娘的念叨:“慢着点推,细磨出白面。”
现在村里早用电动磨面机了,石磨盘倒成了稀罕物。李大爷舍不得丢,开春时用来磨玉米糊——先把玉米粒在井水里泡一夜,捞出来铺在磨盘上,推着碾子慢慢转。石碾子碾过玉米粒的脆响,混着井水的潮气,在院子里漫开。磨好的玉米糊带着点粗粝的颗粒,熬成粥格外香,孙子总说“比超市买的细面粥有嚼头”。
磨盘边缘有圈浅浅的凹槽,是当年磨豆子时流浆用的。李大爷常蹲在槽边摸那些细密的纹路,说这是“日子磨出来的印子”。有回邻居家的孩子来玩,用粉笔在磨盘上画小人,他也不恼,只笑着说:“画吧画吧,让老磨也瞧瞧新模样。”雨过后,粉笔印被冲成淡淡的水痕,混着磨盘上的谷糠,倒像幅天然的画。
深秋时,李大爷会把晒干的桂花铺在磨盘上,让石盘吸足香气。碾桂花时不用推碾子,只轻轻晃着碾子转圈,让花瓣在石缝里慢慢碎成粉。磨好的桂花粉拌进面粉里蒸糕,甜香能飘到巷尾,街坊们路过总会问:“大爷,又用老磨盘忙呢?”他就应:“老物件干活,踏实。”
傍晚收工时,李大爷会用井水冲磨盘,水流过磨齿的缝隙,带着细碎的糠末渗进土里。石碾子停在磨盘中央,像只蜷着的老兽,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长,和井台的影子叠在一起。他坐在磨盘上抽袋烟,听着井轱辘偶尔的“吱呀”声,觉得这石磨盘和老井就像一对老伙计,不说话,却把一辈子的日子都碾得匀匀实实,藏在每道磨痕里,每粒谷糠里。
仓房角落堆着几只旧麻袋,粗麻布的纹理里嵌着泥土和麦糠,边角被磨得毛茸茸的,有的地方还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是用结实的麻绳缝的。它们是李大爷年轻时收麦用的,如今虽不常派上用场,却也舍不得扔,就那么敞着口,立在墙角,像几个沉默的老伙计。
开春时,麻袋会被请出来装稻种。李大爷把晒得暖暖的稻种倒进麻袋,手指插进种子堆里,簌簌地搅着,感受着颗粒的饱满。“这麻袋透气,稻种在里面不闷,出芽才齐整。”他边装边说,额角的汗珠滴进麻袋,混着稻种的清香,那是春天的味道。有回孙子想拿新的塑料袋装,被他拦住:“塑料不透气,闷坏了种子,秋天吃啥?”说着,他把麻袋口用麻绳扎紧,在墙角码成整齐的垛,像守着一冬的盼头。
夏天暴雨过后,院子里积了水,麻袋又成了“排水工具”。李大爷把麻袋浸透水,铺在门槛上挡水,粗麻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在那里,愣是没让雨水漫进堂屋。雨停后,他把湿麻袋铺开在太阳底下晒,麻布被晒得发白,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像在抖落满身的潮气。孩子们光着脚在麻袋上跑,麻线蹭着脚心,痒痒的,引得他们咯咯笑,李大爷就坐在旁边抽旱烟,看麻袋上的影子随着日头转,眼神里都是安稳。
秋天是麻袋最忙的时候。收玉米、装大豆、盛红薯,它们被塞得鼓鼓囊囊,扛在肩上“咯吱”作响。李大爷的儿子总说:“爸,买几个新的吧,这都破成啥样了。”李大爷却拍拍麻袋上的补丁:“破是破,结实着呢——你看这补丁,还是你妈当年缝的,针脚虽歪,却比机器扎的牢。”说着,他弯腰扛起一麻袋花生,麻袋勒在肩上,留下深深的红痕,他却走得稳稳的,像扛着整个秋天的收成。
冬天的麻袋多用来垫东西。李大爷把它们铺在牲口棚的地上,给牛羊当褥子,粗麻磨着牲畜的毛,倒也暖和。有回小宝在仓房玩捉迷藏,钻进一只空麻袋里,差点闷着,李大爷找到他时,又气又笑,照着麻袋拍了两下:“你这小调皮,差点让老伙计背黑锅。”麻袋“噗”地吐出团热气,像是在附和。
如今,仓房里的麻袋越来越旧,有的被老鼠咬了洞,李大爷就找块新麻布补上,补丁摞着补丁,倒成了它们的特色。他偶尔会翻出一只,抖落里面的灰尘,闻闻那股混杂着麦香、泥土和时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挥汗如雨的田间。麻袋们依旧堆在角落,敞着口,像在等着下一个播种的春天,等着再一次被装满沉甸甸的希望——它们的日子,就这么跟着一季季的庄稼,慢慢往下过,朴素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