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石磨还杵在那儿,磨盘边缘被磨得溜圆,石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米糠和豆粉,阳光晒过之后,会透出淡淡的粮食香。这磨是太爷爷传下来的,磨盘上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清晨磨豆浆时,奶奶总爱推着磨杆转圈圈。黄豆泡得胖乎乎的,倒进磨眼,随着磨盘“吱呀”转动,乳白的浆汁顺着磨槽淌下来,带着股清甜味。爷爷蹲在旁边添豆子,看着浆汁聚在瓦盆里,慢悠悠地说:“这磨啊,得顺着它的劲儿推,急了就出渣多。”奶奶白他一眼:“跟你年轻时候一个样,倔得很。”
小时候总爱趴在磨盘上看磨齿咬碎豆子,磨盘转起来,影子在地上打着旋,像在跳圆舞曲。有次伸手去够磨眼,被奶奶拍了手背:“小心夹着手指头!这老磨可不认人。”后来才知道,爸爸小时候真被夹过,至今指节上还有个小疤,他总说:“这磨是家里的功臣,当年靠它磨豆腐换了我第一支钢笔。”
如今电动豆浆机早就进了门,可奶奶还是每周要推一次石磨。她说:“电磨快是快,可磨不出这股子‘活’味。你看这浆汁里的泡沫,都是磨盘转出来的精气神,电磨磨出来的,泡沫都是死的。”
磨完豆浆,奶奶会用丝瓜瓤蘸着清水擦磨盘,连石缝里的残渣都不放过。阳光照在湿漉漉的磨盘上,纹路里的水光亮晶晶的,像藏了碎星星。爷爷坐在磨盘边抽烟,看着奶奶忙活,忽然说:“等咱孙子长大了,也教他推磨,让他知道,日子就像这磨盘,得一圈圈转,急不得。”
磨盘转啊转,把黄豆转成了浆,把日子转成了诗。那“吱呀”声,是老物件在跟岁月打招呼,也是家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扎实得很。
窗台那只青瓷瓶,瓶身有道浅浅的裂纹,是当年搬家时从柜顶摔下来磕的。釉色早就褪得发乌,瓶身上画的缠枝莲纹也模糊不清,却依旧被李奶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里面插着几枝晒干的野菊。
这瓷瓶是李奶奶的母亲留下的,当年陪嫁时就带着,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镇宅瓶”。李奶奶总说:“你外婆当年用它插过腊梅,过年时满屋都是香;困难年月,里面装过盐巴,瓶口用布塞得紧紧的,生怕受潮。”
有年夏天,暴雨冲坏了窗台,瓷瓶被淋得透湿,裂纹处渗进了泥水。李奶奶急得用软布蘸着清水擦了又擦,边擦边念叨:“老伙计,委屈你了。”后来她找了些白水泥,小心翼翼地抹在裂纹上,虽然补得不算精致,却再也不漏了。
孙子总爱凑到瓶前看野菊,说这花干了还能香半年。李奶奶就教他:“这瓶里的花啊,得是自己采的才香。你外婆当年爬上山摘野菊,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回来插在瓶里,说‘花是野的,香是真的’。”
秋天晒粮食时,瓷瓶偶尔会被挪到屋檐下,免得被晒热的窗台烫着。李奶奶搬它的时候,总要用布垫着手,像捧着件易碎的珍宝。有回孙子想帮忙,被她拦住:“你手重,别碰坏了——这瓶身上的纹,是你太外婆用指甲一点点摸亮的,摸了三十年呢。”
如今瓷瓶里的野菊换了一茬又一茬,裂纹上的白水泥也渐渐泛黄,却像给这旧物件添了道独特的年轮。李奶奶每天擦窗台时,都会多擦一遍瓷瓶,釉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暖。
“这瓶啊,装过花,装过盐,装过咱家人的日子。”李奶奶坐在窗台边纳鞋底,针脚穿过布面的声音,和瓷瓶里野菊轻轻晃动的“沙沙”声混在一起,“留着它,就像留着你外婆的影子,在这儿守着咱。”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野菊的干花,瓷瓶轻轻晃了晃,裂纹处的白水泥在光里明明灭灭,像在跟岁月点头——有些物件,哪怕旧了、裂了,也比新的更让人牵挂,因为它们装着的,是比釉色更浓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