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那只旧木凳,四条腿短了一截,是去年冬天垫了块砖才稳住的。凳面裂了道缝,像咧着嘴笑,缝里卡着片干枯的梧桐叶,是秋天就藏在那的。
这木凳是爷爷亲手做的,当年他在木器厂当学徒,出师那天打的第一件成品就是它。凳腿上还留着他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只隐约辨得出“林”字的最后一笔,像片小小的树叶。
小时候我总爱踩着它够柜顶的糖果罐,凳腿“咯吱”响,爷爷就在旁边扶着,说“慢点慢点,罐子里的糖够你吃一辈子”。后来爷爷走了,木凳就留在墙根,夏天晒得发烫,冬天冰得硌屁股,却没人舍得扔。
前几天下雨,凳面的裂缝里积了水,泡得木头发胀,倒把那片梧桐叶泡得舒展了些,叶脉像张小小的网。我蹲下去看,忽然发现裂缝深处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抠出来一看,是颗玻璃弹珠,蓝盈盈的,里面嵌着朵小菊花——是小时候跟隔壁阿明打架赢来的,当时怕妈妈骂,就塞进了凳缝里,早忘了这回事。
妈妈看见弹珠,笑着说:“你爷爷当年总说,这凳子结实,能坐三代人。”她用抹布擦了擦凳面,水珠顺着裂缝往下滴,像木凳在流泪。“其实他是说,日子再难,也像这木头,经得住泡,耐得住晒,裂了缝也能藏住糖。”
现在我总爱坐在这凳上晒太阳,听墙根的蛐蛐叫。凳腿虽然垫着砖,坐久了还是会往一边歪,像爷爷当年扶着我时的样子,轻轻往回扳一点,就稳当了。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凳面上,裂缝里的梧桐叶又开始发干,卷成小小的筒,倒像个藏秘密的小喇叭。我想,它大概在说,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甜,不管过多久,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悄悄冒出来,甜得人心里发暖。
灶台上那只铜水壶,壶嘴有点歪,壶身上坑坑洼洼的,是当年搬家时从老厨房带过来的。壶底积着层厚厚的水垢,像铺了层黄白色的细沙,那是几十年的烟火气沉淀出来的印记。
奶奶总说这水壶“有记性”,烧开水时“呜呜”的响声都跟别的壶不一样,绵长又有力,像谁在哼着老调子。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奶奶就会拎着它去井边打水,壶绳在她手腕上绕两圈,脚步慢悠悠的,水壶撞着裤腿“当当”响,是院子里最早的动静。
水倒进壶里,顺着内壁的铜锈滑下去,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儿。奶奶说,铜锈是好东西,能“养水”,烧出来的水带着点甜甜的味。我总不信,偷偷用玻璃杯接了半杯,喝着确实比自来水顺口些,像掺了点井水的清冽。
有回壶底漏了个小孔,爷爷找来块铜皮,用小锤敲敲打打补了上去。补丁边缘凹凸不平,像块小小的伤疤,可烧起水来,那“呜呜”声反倒更响亮了,像在跟人炫耀自己多了个勋章。奶奶笑着骂:“这老东西,还越活越精神了。”
夏天天热,水壶也跟着忙。晌午头,爷爷会把凉好的井水灌进去,放在树荫下,壶身沁出层细密的水珠,摸着冰津津的。我们几个孩子抢着用它喝水,壶嘴够不着嘴,就仰着脖子往下倒,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凉得人直哆嗦,笑声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后来换了电水壶,按下开关就有热水喝,快是快,却没了那“呜呜”的哼鸣,水喝着也寡淡。奶奶还是习惯用铜水壶,说电水壶烧的水“没经过火炼,少点筋骨”。每天傍晚,她照样蹲在灶前,往灶膛里添把柴,看着火苗舔着壶底,铜皮被烧得发红,像块发亮的晚霞。
前几天奶奶感冒了,没力气烧水。我学着她的样子,拎着水壶去打水,壶绳勒得手心发红,才知道这壶看着不起眼,装满水竟这么沉。蹲在灶前添柴,火舌“噼啪”跳着,映得脸发烫,不一会儿,水壶就“呜呜”地唱起来,那声音比平时听着更亲切,像奶奶在旁边念叨“火别太旺,水开了要晾一晾”。
水开了,我把它提下来,壶身烫得厉害,赶紧用抹布裹着。倒在搪瓷杯里,水汽氤氲中,仿佛看见奶奶正眯着眼睛笑,说:“你看,这老壶就是靠谱,从不骗人,水开了就唱歌,不像现在的玩意儿,闷不吭声的。”
现在那只铜水壶还蹲在灶台上,壶嘴歪着,补丁亮着,像个守着时光的老伙计。每次听到它“呜呜”地响,就知道,家里的烟火气,又浓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