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似盐，将驿道两旁的芦苇染成惨白一片。晨雾未散，押送队伍已踏着枯枝碎叶缓缓前行。萧瑾之拖着二十斤重的镣铐走在最前头，每走一步都激起细小的尘烟，脚链撞击声惊起林间整片寒鸦，黑压压的鸟群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啼叫。他仰头望了眼铅灰色的云层，喉结滚动咽下喉间腥甜——昨夜在牢中咳出的血渍还残留在衣领内侧。
“夫人莫要逞强。”身后传来老狱卒沙哑的劝阻。宁婉悦固执地将青布囚衣套上身，发间那支陪嫁的檀木簪子被刻意插得歪斜，簪头雕着的并蒂莲垂落在耳畔，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蹲下身为萧瑾之理了理散乱的衣襟，指尖触到他手腕上磨破的勒痕，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芦花：“既同赴黄泉，怎敢教夫君独行？”
押送官骑在马上冷哼一声，马鞭甩出清脆的爆响。队伍行至黑风峡隘口时，湍急的水声突然撞入耳膜。前方道路被山洪冲垮，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木巨石奔涌而下，只剩悬崖边一条由藤蔓编织的窄桥横亘在峡谷之上。那藤桥看着摇摇欲坠，几片枯黄的叶子正随着山风簌簌坠落。
“都给我小心着过！”押送官勒住缰绳，马匹焦躁地刨动前蹄。第一个被推上前的狱卒刚踏上藤桥，腐朽的绳索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那人惨叫着抓住两侧藤蔓，却见暗褐色的汁液从断裂处渗出——分明是被人用鱼鳔浸泡过的腐索！不等众人反应，整条藤桥轰然断裂，狱卒的身影如同断线的纸鸢般坠入深渊，惊恐的呼喊声在峭壁间来回碰撞。
萧瑾之俯身贴近潮湿的岩壁，指尖抚过石面上斑驳的苔藓。常年研究水利的经验让他立刻察觉异样：正常生长的苔藓应呈青绿色，此处却夹杂着诡异的墨绿斑块，显然是有人故意涂抹了腐蚀性药水。他转头看向对岸陡峭的山壁，一棵孤松斜生而出，虬结的根须深深扎进岩缝。
“劳烦大人借腰带一用。”萧瑾之解下腰间镶嵌着孔雀石的玉带，双臂肌肉骤然隆起，将玉带精准抛向古松粗壮的枝干。玉带缠住树枝的刹那，他纵身跃起，借着反弹之力凌空摆荡。狂风灌进衣袍猎猎作响，下方百丈深渊的冷意顺着脚底直窜天灵盖。就在此时，他瞥见宁婉悦竟不顾一切地跟着冲上断桥，腐朽的藤蔓在她脚下剧烈震颤。
“抓紧！”萧瑾之大喝一声，伸手堪堪抓住妻子的手腕。两人悬在半空中摇晃，宁婉悦散落的长发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药香。萧瑾之指尖无意中触到她衣领内藏的硬物，抽出来竟是半张泛黄的密信，边缘沾着暗红的血渍。
峡谷深处升腾起乳白色的浓雾，将仅有的光线吞噬殆尽。萧瑾之咬紧牙关，双臂青筋暴起，试图将两人拽向安全地带。宁婉悦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借力翻身跃上晃动的玉带。两人贴着湿滑的岩壁缓慢移动，每一步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声响。
“看那里！”宁婉悦突然指向岩壁上一道极浅的划痕。萧瑾之凑近细观，发现那是人为刻下的箭头标记，指向右侧一处隐蔽的凹洞。他用匕首撬开洞口积年的浮土，摸到一根手臂粗细的铁索——竟是前朝戍边将士留下的应急通道。
正当两人准备攀援而下时，头顶突然传来刺耳的哨箭声。三支淬毒的弩箭擦着萧瑾之的肩膀钉入岩壁，箭尾颤动不止。宁婉悦迅速扯下外袍挥舞遮挡，布料瞬间被腐蚀出三个窟窿。透过渐渐消散的毒烟，他们看见对岸山头上站着几个黑衣蒙面人，手中劲弩正对着他们瞄准。
“跟我跳！”萧瑾之揽住妻子的腰身，纵身跃入下方幽深的洞穴。下落过程中，他抽出腰间短刀插入岩壁减缓下坠速度，落地时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板上。宁婉悦摔在他怀中，发间的木簪彻底脱落，乌发如瀑布般铺陈开来。
洞内弥漫着潮湿霉味，火折子微弱的光晕映出四周布满钟乳石的奇异地貌。萧瑾之扶着墙壁起身，突然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具穿着狱卒服饰的尸体，咽喉处插着枚银针。他心中一凛，急忙检查尸体，发现对方腰间挂着本该属于押送官的令牌。
“调包计……”宁婉悦捡起地上染血的密信残片，借着火光辨认出上面歪斜的字迹：“戌时三刻，斩草除根。”她猛地抬头望向洞口，果然看见几道黑影正在鬼鬼祟祟地往洞内张望。
萧瑾之将妻子护在身后，拾起死者的长剑严阵以待。脚步声越来越近，为首的黑衣人掀开面巾，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你们不该多管闲事。”话音未落，宁婉悦突然扬手抛出一把药粉，正是方才从尸体上搜出的迷魂散。黑衣人纷纷捂鼻后退，萧瑾之趁机拉着妻子钻入洞内更深的岔路。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众人狼狈地挤进半山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屋顶漏下的雨水在地面汇成溪流。萧瑾之背靠墙角坐下，将瑟瑟发抖的宁婉悦拢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寒。
雷光乍现的瞬间，萧瑾之忽然注意到神像底座刻着些模糊的文字。他挣扎着起身，用袖子擦去底座上的淤泥，一行篆体小字逐渐显现：“太初元年，镇龙于此。”心跳陡然加快，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沿着神像基座的缝隙小心撬动。石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终于露出底下漆黑的暗格。
宁婉悦举着残灯凑近查看，从暗格里取出半卷泛黄的羊皮地图。地图边缘绘着怪异的星象图，中央标注着个血色圆圈，旁边用古篆写着“龙脉穴”三个字。她突然捂住嘴，眼中泛起震惊的光芒：“这与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龙脉穴’完全吻合！”
话音未落，窗外闪过数道黑影掠过雨幕。萧瑾之迅速吹灭灯火，黑暗中传来衣袂破空之声。宁婉悦摸出袖中银针，手腕翻转间射出几点寒芒，只听外面传来闷哼声。萧瑾之趁机点燃火把冲出庙门，只见两个黑衣人倒在地上，胸前各钉着一枚银针。
“追！”萧瑾之扶起受伤较轻的黑衣人，却发现对方瞳孔扩散，已然气绝身亡。他搜检尸体，除了随身短刀外别无他物。宁婉悦蹲在地上检查伤口，眉头紧锁：“这针法……像是宫中暗卫的手段。”
返回庙内，两人围坐在神案前烘干地图。萧瑾之指着地图上蜿蜒的红线解释道：“这条脉络贯穿南北，若真如传说那般藏着前朝龙气，难怪有人不惜动用禁军追杀。”宁婉悦抚摸着地图上的血色标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找自己的包袱，取出一本破旧的医书。
“你看这个。”她指着书中夹页的一张素描，画着株叶片呈锯齿状的奇草，“父亲笔记里提过，‘龙脉穴’附近生长着能解百毒的九死还魂草。当年他奉命寻找此草，却在回来的路上遭遇截杀……”话未说完，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神像背后若隐若现的壁画。
萧瑾之举着火把走近细看，壁画描绘着上古祭司献祭的场景，祭坛中央悬浮着块发光的玉石，周围环绕着展翅欲飞的凤凰。他突然意识到，这块玉石的形状与宁婉悦衣领内藏的密信残片惊人相似。正要细看，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听动静至少有十余骑正向这边疾驰而来。
“快走！”萧瑾之当机立断，将地图塞进怀中，背起宁婉悦从庙后的小门溜出。暴雨冲刷着山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跑去，身后传来追兵愤怒的吼叫。闪电再次撕裂夜幕，照见山崖上密密麻麻的洞口，仿佛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条湍急的山涧。萧瑾之刚要涉水而过，宁婉悦突然拉住他的衣袖：“等等！你看水面。”借着月光，只见清澈的溪水中倒映着数道人影，显然追兵已经绕到了前方。萧瑾之环顾四周，发现左侧山壁上有个狭小的山洞，洞口爬满了带刺的藤蔓。
“只能赌一把了。”他将宁婉悦推进洞中，自己跟在后面艰难爬行。藤蔓划破了他的脸颊，鲜血混着雨水流入嘴角。进入洞内才发现，这是个天然形成的溶洞，钟乳石千姿百态，地下河流淌着潺潺的水声。宁婉悦从包袱里取出金创药，一边为他处理伤口一边低语：“他们既然知道龙脉穴的位置，为何还要大费周章追杀我们？”
萧瑾之沉默片刻，突然握住妻子的手：“因为地图是假的。真正的龙脉穴，可能藏在更危险的地方。”话音刚落，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过缝隙射入洞内。两人屏住呼吸，贴紧冰凉的石壁，能清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远去。萧瑾之松开紧绷的神经，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沁满冷汗。宁婉悦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道：“不管怎样，我们都在一起。”这句话如同暖流注入心田，萧瑾之反手将妻子搂得更紧，目光坚定地望向洞外的茫茫夜色。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两人走出溶洞，眼前豁然开朗。晨曦穿透云层，将连绵起伏的山脉染成金色。萧瑾之掏出地图对照方位，突然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地图上标注的“龙脉穴”正上方。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心中涌起强烈的预感——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