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柳梢,林家大院就闹腾开了。
“往左!再往左点!哎哟喂!这眼睛画得跟死鱼似的!重来!人家的眼睛是水灵灵的!”
林云舟叉着腰,杵在葡萄架下,脑门沁着汗,对着石桌上摊开的宣纸指手画脚。
画匠吴老七捏着细狼毫,手抖得像筛糠。
他咽了口唾沫,哭丧着脸:“林少爷,小的……小的真没见过郡主真容啊!您光说‘清冷如月’、‘眼若寒星’,这……这小人实在难下笔啊!”
“废物!”
林云舟抓起半块冷掉的桂花糕塞嘴里,嚼得腮帮子鼓囊囊。
“要你何用!本少爷花二两银子请你来,你要展开你的想象啊,往最美的想!”
他一把抢过笔,蘸了浓墨,在纸上胡乱戳了几下。
“瞧见没?要这样!这样!有神!懂不懂?”
墨团在纸上洇开一大片黑,像打翻的砚台。
吴老七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嗤——”
一声尖利的嗤笑从廊下传来。
主母沈氏摇着团扇,慢悠悠踱过来。
她身后跟着嫡长子林道中,正百无聊赖地抛着个玉核桃玩。
“咱们二少爷又犯癔症了?”
沈氏眼风扫过那团画纸,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大早上不干正事,跟个画匠较什么劲?画这劳什子能当饭吃?还是指望画个天仙下来,给你当媳妇儿?”
林道中“噗嗤”乐出声,玉核桃“啪嗒”掉在地上。
“娘,您可别臊他了!二弟这是相思病入骨,没得治了!隔壁那位郡主要上就要嫁人了,他可不就只能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嘛!哈哈哈!”
林云舟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攥着笔杆的手指节发白。
他猛地转过身,瞪着他兄长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你再说一遍?!”
“怎么?戳你肺管子了?”
林道中梗着脖子,一脸挑衅。
“我说错了吗?你满脸都写着:郡主,我想你!”
“你——!”林云舟热血冲顶,抄起手边的砚台就要砸过去!
“云舟!”
一声温软的轻唤及时响起。
姨娘端着一碟新蒸的枣泥糕,从月洞门匆匆走来。
“莫动气……画不好,慢慢画便是。来,尝尝娘刚做的枣糕。”
他重重哼了一声,摔下砚台,抓起一块枣糕狠狠咬了一口,甜腻的枣泥糊了满嘴,却食不知味。
他重新看向那幅画,眉头拧成了死结。
纸上那女子,眉眼倒是清秀,可眼神呆滞,嘴角僵硬,哪有半分赵清璃那股子冰浸雪淬般的清冷气韵?
更别提她偶尔流露的、如同冰层乍裂般惊心动魄的锐利。
“重画!”他烦躁地一挥手。
“照着本少爷说的,再画!画不出神韵,我捣了你的画室!”
吴老七哭丧着脸,抖着手重新铺纸。
日头越爬越高,晒得葡萄叶子蔫头耷脑。
林云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像只困兽。目光时不时瞟向紧闭的院门,又看看日头。
“阿福这死小子!去看个放榜,怎么那么磨蹭!”姨娘低声咒骂。
今日,本次乡试放榜。
小厮阿福天不亮就去城里的贡院门口守着,可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见回来!
“急什么?”
沈氏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声音拖得老长。
“就你那点墨水,能上榜才是见了鬼了!道中,你说是不是?”
林道中正翘着二郎腿剔牙,闻言嗤笑:“娘,您这不是为难二弟吗?他要是能中,我林道中三个字倒过来写!”
“闭嘴!”
林崇礼沉着脸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捏着本账册。
他扫了一眼乱糟糟的院子,目光落在林云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又很快被惯常的严厉掩盖,“成何体统!请人画姑娘家的像!有这功夫,不如去铺子里盯着点!”
林云舟梗着脖子没吭声,只死死盯着院门。
就在这时,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隔壁的柳家舅母过来串门。
一番寒暄后,她来分享收集来的情报。
“城西……城西王秀才……他……他落榜了!在贡院门口……哭晕过去了!他娘……他娘正寻死觅活呢!”
“什么?!”林崇礼一惊。
沈氏和林道中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容。
“啧啧,王秀才可是正经念了十几年书的!”沈氏摇着扇子,“连他都落榜了?看来今年这秋闱,难得很呐!”
林道中更是得意洋洋:“听见没?二弟!连王秀才都栽了!你呀,趁早死了这条心!别等会儿阿福回来,哭丧着脸,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林云舟只关注画匠画的郡主小像!
至于,考不考得上举人,哪有那么重要。
吴老七觑着他的脸色,手里的笔更抖了,墨汁滴在纸上,又毁了一幅。
“完了……”林云舟看着那团墨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
花厅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膳摆上了桌,山珍海味,香气扑鼻,却无人动筷。
林崇礼沉着脸,手里的筷子拿起又放下。
沈氏慢悠悠地夹着一片水晶肴肉,嘴角噙着冷笑。
“老爷,您也甭愁了。云舟什么料,您心里还没数吗?考不上是意料之中,考上了才是怪事!要我说,趁早让他死了这条心,专心打理铺子,才是正经!”
林道中立刻接口:“就是!爹,您看二弟那样子,哪是读书的料?整天就知道围着隔壁那废郡主转,能有什么出息?我看啊,那白云观的苏老头也是个老糊涂,白瞎了咱家的束修!”
姨娘低着头,小口小口扒着碗里的白饭,不好插嘴。
林云舟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已经飘远。
不是飘向贡院门口,是飘向郡主的地方。
砰!——
林崇礼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叮当响!
“够了!”他怒喝一声,脸色铁青,“都给我闭嘴!吃饭!”
众人噤声,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林云舟依旧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
“少爷!少爷!中了!中了啊——!”
一个嘶哑变调、带着哭腔的狂喊,如同炸雷般劈开死寂!
只见小厮阿福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猴子,连滚带爬地从角门冲了进来!
他一身灰土,左脚鞋子跑丢了,右脚一瘸一拐,裤腿上沾着泥巴,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糊得像只花猫。
他扑到林云舟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腿,仰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少……少爷!中了!您……您中了!小的亲眼看见的!榜上有名!大红纸!金粉字!林云舟!临安府林云舟!千真万确啊!”
轰——!
整个花厅瞬间死寂!
落针可闻!
林崇礼猛地站起身,太师椅被带得“哐当”一声巨响!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阿福:“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沈氏手里的银箸“啪嗒”掉在桌上,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林道中更是像被雷劈中,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
柳姨娘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云舟眨了眨眼,再问了遍。
“你……你说什么?!”
“中了!少爷!您中了!榜上写着呢!小的挤进去看了三遍!千真万确!小的……小的回来路上太急,崴了脚,这才……这才晚了……”阿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林云舟所有的堤防!
他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啊——!”
他猛地仰起头。
一把推开阿福,踉跄着冲到院子中央,像个疯子一样,对着天空,对着那堵高高的院墙,对着隔壁揽月阁的方向,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废物吗?不!我是举人!“
林崇礼看着儿子状若疯癫的模样,一股酸涩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
“好!好!好儿子!爹……爹就知道!爹就知道你行!我林家三代人,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啦。”
他用力拍着儿子的后背,老泪纵横。
”那是——第几名呢?“
才想起来问这个。
”榜单的最后一名。“阿福嘿嘿笑道。
大家的激动情绪迅速冰冷下来。
”也好!“林崇礼安慰自己;’考上就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