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行辕的书房,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微响。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和上好沉水香混合的味道,沉甸甸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赵清璃垂手立在书案前,素白的裙裾纹丝不动,像一株凝在寒潭里的玉兰。
太子赵桓端坐案后,一身半旧的石青色常服,眉宇间带着皇家子弟天生的贵气,却也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龙纹玉佩,目光落在赵清璃清冷的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怜悯?
“清璃堂妹,”
太子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晋王之事……孤已知晓。非是孤不愿施以援手,实是……牵扯甚广,盘根错节。”
他顿了顿,从案头拿起一份薄薄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卷宗抄录,推到她面前。
“新近查获的密档,孤叫人偷偷誊抄了一份”
太子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有人供出,国舅爷周守仁,私蓄甲兵,意图不轨。其中一批精铁兵刃,锻打精良,非同寻常。”
他的指尖点在卷宗某一处,加重了语气:“而刃身隐秘处,竟烙有你赵府名下,‘永盛铁铺’的独门印记。”
轰——!
赵清璃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瞬间发黑!
永盛铁铺?!
那是她父王早年置办的一处产业,专为王府打造些寻常农具、铁器,三年前,因经营不善,早已转卖给了京中一位姓钱的富商!
账册交割,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不可能!”她猛地抬头,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永盛铁铺三年前已转卖他人!父王亲自过的手!此事在京兆府亦有备案!怎会……”
“清璃堂妹,”太子打断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无奈,“账册易改,印记难消。孤……信你父王为人,更信你赵家忠烈。然,证据当前,铁证如山,指向晋王。”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郑重:“孤今日召你前来,非为问罪,实是……示警。此案水深,幕后之人手眼通天,布局深远。你父王,或许……只是其中一环,甚至可能是……被构陷的一环。”
他深深地看着赵清璃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顿:“孤能做的,有限。你好自为之。若……若你手中握有任何线索,任何能撕开这层黑幕的蛛丝马迹,可密报于孤。切记,谨慎,再谨慎。”
赵清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父王……被构陷?
永盛铁铺的印记……成了刺向赵家的毒刃?
幕后黑手……手眼通天?
太子那句“证据当前,铁证如山”,像淬了冰的枷锁,沉沉地套在了她的心上,也套在了整个摇摇欲坠的赵家头上。
她紧抿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深陷的白痕,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太子说:“不要担心,等我办完了临安的差事,便回京复命,晋王的事,孤也会作打探。如果晋王真是无辜,孤自会襄助。”
她对着太子,深深一福,声音艰涩:“臣女……谢殿下提点。”
转身离开时,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可脚步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太子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清瘦孤绝的背影,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案上烛火跳跃,映着他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凝重。
赵府,揽月阁。
夜色已深,庭院里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晃动的光晕。
赵清璃坐在窗边,窗棂半开,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和冰冷。
太子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永盛铁铺……印记……构陷……
这三个词在她脑中疯狂盘旋,交织成一团乱麻,勒得她几乎窒息。
父王在狱中憔悴的脸,母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舅母王氏刻薄的嘴脸,表妹赵明玉幸灾乐祸的笑……还有那些在赵家落难时,迫不及待扑上来撕咬的“故交”……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尖锐的愤怒,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小姐!小姐!”青黛略带惊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顾公子来了!说一定要见您!门房拦不住,他……他闯到院门外了!”
赵清璃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顾文轩?
他来做什么?
她还没开口,一个带着急切、喘息,甚至有些慌乱的声音,已经穿透了紧闭的房门,清晰地传了进来:
“清璃!清璃!你开开门!听我说!退婚……退婚绝非我本意!是家父!是家父畏惧牵连,怕惹祸上身,才……才逼我写下那封退婚书的!”
顾文轩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剖心泣血的激动:
“清璃,我心中有你!从未变过!清璃!你信我!待这场风波稍平,我定去求父亲!求他收回成命!我们……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清璃!你开门啊!”
像从前一样?
赵清璃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从前是什么样?
是顾家公子与清璃郡主,门当户对,金童玉女?
还是他顾文轩,在花前月下,信誓旦旦说着“非卿不娶”的甜言蜜语?
如今赵家大厦倾颓,她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废郡主”,他顾家便忙不迭地划清界限,唯恐沾染半分晦气。
现在,又跑来演这情深不悔的戏码?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
指尖搭上冰凉的门栓。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门被她拉开。
月光和廊下的灯光瞬间涌入,照亮了门外那张写满焦急、深情和一丝狼狈的俊脸。
顾文轩显然没料到她会开门,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他下意识地就想上前一步:“清璃!你肯见我了!我就知道……”
“顾公子,请自重。婚约取消,你我就是路人,莫要叫我的闺名,否则便是有辱你们清流门风。”
赵清璃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清泠泠的,瞬间冻结了顾文轩所有未出口的话。
她站在门槛内,一身素白,清冷的眸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刺进顾文轩眼底深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疏离。
“令尊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她语速平稳,字字清晰,不带一丝波澜,“顾家百年清流,门楣贵重,自当惜身自保,无可厚非。”
顾文轩脸上的惊喜瞬间僵住,嘴唇动了动:“清璃,哦,赵娘子,我……”
“你此刻誓言,”赵清璃打断他,目光在他脸上缓缓扫过,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皆与我无关。你的心意如何并不重要。我二人的婚约原本便是因为门当户对,互有借重而已。我对顾公子并无情义。”
她微微停顿,唇角那抹极淡的讽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你无须担心……会担了那‘薄情寡义、落井下石’的污名。”
她极其郑重的面向他,抽刀断缘。
“顾赵两家就此作罢。前尘往事,譬如朝露,既已消散,便作云烟。从今往后,君是君,妾是妾,各安天命,两不相干。愿公子早觅良缘,中馈绵延!”
她欠身作礼。
轰——!
顾文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随即又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一片!
他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她清冷的目光下,所有精心准备的辩解、所有自以为深情的表白,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撕扯得粉碎!
“我……我不是……”
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干涩嘶哑,想反驳,想证明,可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赵清璃不再看他,目光平静地移开,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赵家风雨飘摇,自顾不暇。”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不敢连累顾公子清名,更不敢误了顾家世代清流。”
她微微侧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请回。青黛送客!”
说完,不再给顾文轩任何开口的机会,抬手便要关门。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门扉即将合拢的刹那,赵清璃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院墙角落那片浓密的竹影。
月光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快得如同错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猝不及防地在赵清璃冰封的心湖深处,轻轻漾开。
快得连她自己都未曾捕捉。
“砰!”
厚重的门扉,在她身后,彻底合拢。
隔绝了门外顾文轩那张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终化为一片扭曲阴鸷的脸。
也许,从一开始,接受顾家的婚约就是个错误。
被世俗推着,被家族裹挟,送来的人,与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赵清璃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闭上眼。
门外,顾文轩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翻涌的爱意、不甘、羞愤。
赵清璃……错身之后,你将是我顾某人一辈子的白月光!
夜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顾文轩走了。
她反倒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