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熬到清晨。
听到马车声在客栈门口停妥。
林云舟僵立在客栈二楼的窗边,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窗棂,指节泛白。
他眼睁睁看着那辆熟悉的青篷马车停在巷口。
眼睁睁看着孙九思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风度翩翩地下了车。
眼睁睁看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扶着素衣如雪的赵清璃上车。
动作熟稔,姿态亲昵。
孙九思微微侧身,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
只看到赵清璃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清冷的侧脸在晨光里看不真切情绪。
然后,马车启动,也不知道去往哪里。
一股酸涩的、带着尖锐痛感的妒火涌过来!
烧得他眼眶发红,喉咙发紧!
他不恨郡主,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帮她做更多事。
人家孙九思!是新科状元、一表人才、国之才俊,又是贵胄世家。
他和郡主在一起才般配啊。
哪哪都般配。
他林云舟和郡主在一起算什么?算他的痴心妄想吗?
本以为,靠努力可以跟郡主慢慢拉近距离。
到了京城,到了这天子脚下才发现,他的努力何其苍白,他和郡主的差距是与生俱来,是来自于骨子里的阶层落差。
他们是人中龙凤,而他林云舟不过是做了一场黄粱一梦。
他快吃醋吃死了!
云舟叹口气,裹紧被子里,缩成一团,继续睡觉!
诏狱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腐臭味和绝望的阴冷。
粗壮的木栅栏将狭小的囚室分割成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牢笼。
昏暗的光线下,赵清璃终于见到了她的父亲,晋王赵翊。
曾经意气风发、威仪赫赫的王爷,此刻蜷缩在铺着烂稻草的石床上。
一身囚服污秽不堪,沾满暗褐色的血渍和泥污。
头发花白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脸颊深陷,颧骨高耸,布满青紫的伤痕和干涸的血痂。
听到脚步声,他费力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时,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璃……璃儿?!”声音嘶哑干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阿父!”赵清璃扑到栅栏前,声音瞬间哽咽。
隔着冰冷的木栏,父女俩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赵翊枯瘦的手指冰凉刺骨,却用尽全身力气攥着女儿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泪纵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的璃儿……苦了你了……”
他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愧疚。
赵清璃强忍着泪水,指尖拂过父亲脸上狰狞的伤口,心如刀绞。
“阿父……他们……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赵清璃想到问最关键的。
“阿父,你告诉我,为什么国舅爷私藏的兵器里会有我们家永盛铁铺的标记?你不是早就卖掉了吗?”
赵翊哀叹:“我不该没听你的话。铁铺赚钱,因为贪心,我又把它留了下来。可铁铺打造兵器的事,我是一点都不知情啊。应该是徐管家和铁铺老板合起伙瞒了我。”
“那这两个人呢?”
“不知道,连大理寺都找不到。或许被人灭口了。”
赵翊摇摇头,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莫再说了……璃儿,听爹说……”
他喘息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目光却死死盯着女儿,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哀求:
“爹……爹怕是……出不去了……这诏狱……就是爹的埋骨地……”
“不!父王!不会的!”赵清璃急声打断,声音带着哭腔。
“你别宽慰我了,狱卒们都在传,要秋后问斩!”
“女儿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一定有办法的!”
“办法?”赵翊惨然一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有……什么有办法……”
他猛地凑近栅栏,压低了声音,气息喷在赵清璃脸上,带着一股腐朽的绝望:
“或者找孙家……孙家是朝中新贵!九思那孩子圣眷正隆,又主导这次三司会审……他对你痴心一片……爹都看在眼里!”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哀求:
“你……你若能应了他……嫁入孙家……孙相在朝中……或可……或可为爹斡旋一二……爹……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轰——!
赵清璃如遭雷击!
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神却带着疯狂希冀的父亲。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至亲背叛般的剧痛,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她的心脏!
他竟要她……用婚事做交易?
用她一生的幸福,去换他渺茫的生机?
哪怕是九思哥哥,怎能包裹那许多的利益交换?
“阿父……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指尖冰凉,被他紧握的手,此刻却像被烙铁烫着,灼痛难忍。
她猛地抽回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赵翊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眼中的希冀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灰败。
“璃儿……爹……爹以为你还喜欢九思……”他颓然地垂下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风中残烛。
赵清璃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身影,看着他枯槁面容上纵横的泪痕和伤痕,心口那股剧痛猛地炸开!
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撕裂!
一边是血脉相连、身陷囹圄、苦苦哀求的父亲!
一边是那个莽撞、冲动、却在她心底悄然生根的少年!
孝道如山!
情愫如丝!
几乎要将她生生撕成两半!
“父王……”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碎的平静,“此事……容清璃……再想想。”
说完,她不再看父亲瞬间亮起又迅速黯淡的眼神,猛地转身!
“要快啊!马上就要会审了!秋后问斩!”
素白的裙裾在昏暗的牢狱甬道里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向外走去。
仿佛身后不是生身父亲绝望的哀求,而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走出诏狱那扇沉重、散发着铁锈和血腥味的黑漆大门时,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
赵清璃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眼睛。
阳光很暖,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孙九思一直等在门外。
见她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脚步虚浮,连忙上前一步,温声道:“没事吧?”
他伸出手,想扶她一把。
赵清璃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孙九思的手僵在半空。
“王爷他……吉人自有天相,妹妹不必过于忧心。我也在收集证据,如果晋王真的无辜,我不会冤枉他的。”
赵清璃没说话。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孙九思那张俊朗温雅的脸上。
阳光勾勒着他完美的轮廓,眉眼含笑,风度翩翩。
可此刻在她眼中,这张脸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
父亲那句“嫁入孙家……或可斡旋一二”,像魔咒般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曾经,嫁给九思哥哥,是她少女时代的所有心思。
如今,当孙九思那么强烈的追求着她,她却举步维艰。
“多谢九思哥哥费心。”声音清泠,不带一丝波澜。
孙九思看着她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心头那股掌控欲和征服欲再次被点燃。
“清璃妹妹脸色不好,想必是累了。家母听闻妹妹回京探视王爷,心中挂念,特意备了薄宴,想请妹妹过府一叙。”
“晚上我来接你!”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辆更加华丽、彰显着孙家权势的朱轮马车在等着他们。
当她从郡主变成普通人,如今再登上这样的马车,再伴着这样的青年显贵,她已经不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