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祭酒府邸的书斋里。
赵清璃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中,素白的手指搭在膝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孙九思推门进来
他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清亮,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清璃。你都知道了?”
他声音有些哑,是极力陈情的痕迹。
赵清璃抬眼看他,点头。
怎么样?
孙九思走到她面前,隔着一张紫檀书案。
“成了。”
他吐出两个字,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叹。
“陛下听说了林云舟在临安府的守城之功,又有太子殿下力保,算是功过相抵,既往不咎。云舟……待皇城司走完文书流程,就会放人了,回太学继续学业。”
书斋里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落下的声音。
赵清璃打紧的眉毛舒展开。
“多谢。”她声音清泠,像山涧滑落的泉水。
孙九思看着她。
那平静之下,是压抑的惊涛骇浪吗?
他隐约知道郡主跟林云舟在临安的交往。
这一回,即将成婚之前,情敌“挺卒过河”,让他如临大敌,好像一盘胜局急转直下。
无从分辨,也不愿深究。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却显得有些勉强。
“不必谢我。是圣上恩典。”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你……要去看看他吗?”
赵清璃站起身,素白的裙裾拂过椅面,没有一丝声响。“嗯。”
她抬步欲走。
“清璃!”孙九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
仿佛已经是郎君对娘子的口吻。
赵清璃脚步顿住,回头。
孙九思绕过书案,走到她身侧。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极淡的、冷梅似的香气。
他伸出手,虚虚地、带着克制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腕骨的纤细和肌肤的微凉。
赵清璃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还有十数天。”
孙九思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便是……你我大婚之期。这期间,能否……能否与其他男子,稍稍……保持些距离?”
毫无疑问,这请求是卑微的。
放在其他任何事上,他都不会提这样强人意愿的要求。
只有对郡主,他已无法保持那层温雅守礼,心里那些占有欲喷薄而出。
书斋外柳絮依旧在飘。
赵清璃缓缓转过头,看得孙九思心头一紧,几乎要松开手。
“孙九思”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
“哪怕是朋友,婚前见一见,亦是人之常情。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扫过,“这亲,还没结。我还是自由身,我也懂规矩。”
孙九思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自觉地松开。
他脸上掠过一丝狼狈,退后半步,微微躬身:“是我失言了。我……送你回府。”
“不必劳烦。”赵清璃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被他握过的地方。
“顺路。”孙九思坚持,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再者,你独自回去,我也不放心。”
赵清璃没再推辞,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总是这么彬彬有礼,仿佛从豆蔻年华认识的一开始,就在为以后结成夫妻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在打基础。
哪怕手碰到一起,这样的肌肤相亲,也没有怦然心跳啊。
拿一切世俗标准衡量,九思哥哥绝对是上上上上上上等良配人选。
可余生几十年,都这样以礼相待,心和心永远隔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喜欢,永远没办法碰在一起、融为一体。
她想起临安的苏怀玉先生给她回信的那句话:人生百年,若一眼望得,生亦何欢,死有何乐?
青篷马车碾过汴梁城繁华的街道,车轮声单调沉闷。
车厢内,两人分坐两侧,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
孙九思正襟危坐,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逝的街景上,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赵清璃则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不是因为两人的矜持,而是因为各自心里都装着一摊事,说出来怕话不投机。
与其这样,倒不如偶尔的眼神接触来得自然惬意。
马车进入汴阳坊,朝中权臣望族大多住在这一片。
最终停在晋王府略显冷清的角门外。
孙九思先下车,绅士的扶赵清璃。
“多谢孙大人相送。”她微微颔首,礼节周全。
孙九思看着那扇缓缓开启的角门,和门内垂手侍立的王府老仆,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只道:“……保重。接下来几日,孙家三书六聘都会陆续上门。我们怕是见不了面了。”
赵清璃点头认同,转身步入角门。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孙九思凝望的视线,也隔绝了街市的喧嚣。
门内,赵清璃的脚步并未停下。
她穿过寂静的回廊,绕过假山池水,径直走向王府另一侧的后门。
那里,常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多是周嬷嬷出门采买大件时用的。
迎面正碰上青黛。
“郡主?”青黛有些诧异地看着刚回来又要出门的郡主。
“走,跟我出趟门。”赵清璃言简意赅,拉着青黛,出了后门,撩起裙裾登上马车。
车轮再次转动,出了汴阳坊,汇入汴梁城午后的人流车马中。
这一次,车厢里只有她和青黛。
马车远远地在太学对面街巷停下,可以看到庄严古朴的朱漆大门。
赵清璃挑开车帘一角,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门楼。
青黛问为啥来太学的辟雍校区?
她没解释。总不能说为了来见被释放的林云舟一面吧。
太学门口,学子们进进出出,倏地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大门一侧。
又停下来一辆极其张扬的朱轮华盖翠帷马车,四匹雪白骏马神骏非凡,车辕上插着明黄色的流苏小旗,昭示着车内主人不同凡响的身份。
车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高高挑起。
明慧郡主——长公主的掌上明珠,穿着一身鹅黄织金锦的春衫,俏生生地探出半个身子。
马车里又跳下来一个书生,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头发还有些凌乱。
正是林云舟。
这一幕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太学生驻足。
在朱门前。
明慧郡主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皇家贵女特有的骄纵和亲昵,隔着半条街都听得真切。
“……林公子!本郡主奉提举大人之命,亲自护送你回来!皇城司的差事办完了,官家既不怪罪,你便在这里好好求学,勿再惹出是非了,否则下一次天王老子也护不住你了。”
林云舟显然还没完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殊荣”和周围聚焦的目光,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对着明慧郡主拱了拱手。
“多谢郡主……费心。”
他靠近明慧小声问:“清璃郡主呢?不会因为我开罪了大人物了吧!”
“勿在我面前提其他的郡主!”
明慧郡主一摆手,浑不在意,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学子,下巴微扬,小声交代
“御赐大婚,你若是还对清璃郡主想入非非,下回等你的就是开封府的狗头铡了!”
她语气带着调侃,眼神里却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兴味。
林云舟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明慧郡主似乎觉得他这副模样很有趣,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她从车窗里探出手,竟将一盒糕点递给他。
“喏,压压惊!算我个人送你的礼物,合意斋的糕点,临安没有的!”
林云舟看着手里那盒突兀的礼物,彻底愣住了。
明慧这郡主丫头唱的什么戏?先是假扮小贼混入监牢套话,再是亲自从监牢接出送回太学,又是送礼物又是敲打他离清璃郡主远一点。
莫非是明慧和孙九思串通好了,各自安抚一头?
那他们也煞费苦心了!
林云舟拱手,送别这位郡主,却没注意不远处马车上的另一位郡主,转身走进去。
青布小车的帘子被轻轻放下。
赵清璃靠在车壁上。
方才门口那一幕,明慧郡主亲自送云舟回来。
何故?
又联想到明慧扮作小贼混入他的监号。
蓦地,脑子里跳出那回在仙桥茶铺她第一回见林云舟就表现出花痴的场景。
一个极淡的、有点荒唐的猜想蹦出来。
那妮子该不会也喜欢林云舟吧?
趁着孙赵两家大婚之际,捡漏接收林云舟?
她赵清璃眼里的“浮浪货”“登徒子”,在汴梁高门贵女那里,竟有那么香?
我的天爷!
想到这里,她耻笑了自己一下,绝对是自己想瞎了心。
“回府。”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