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稀薄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清来”客栈二楼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上,映出屋内两个几乎叠在一起的人影。
孙九思的声音,带着匆匆赶来的沙哑和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穿透寂静。
“清璃妹妹!你可知我听闻你离京的消息,心都要碎了!今天从尚书府的静姝妹妹那里得知,你回来了,就飞快的跑到这里来,唯恐……唯恐再见不到你!”
他一身月白长衫,风尘仆仆,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世家公子的清雅温润。
此刻,他情难自禁,手臂猛地收紧,将赵清璃紧紧环抱在怀中。
赵清璃猝不及防,整个人僵住。
鼻尖萦绕着孙九思身上熟悉的、带着淡淡书卷气的松墨香。
这气息曾是她少女时光里最安心的慰藉。
她下意识地想推开,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衣料,动作却凝滞了。
心头翻涌着有久别重逢的酸楚,有被他寻到的意外,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
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灼热的呼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九思哥哥……你先放开我。”
“不放!”
孙九思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失而复得的后怕。
“我再也不会放手了!清璃,跟我回去!接下来的风雨,我来替你挡……”
楼梯转角处,阴影浓重。
林云舟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骤然冻住的石像。
他本是兴冲冲回来,想告诉郡主他打听到了汴梁城哪家点心铺子的荷花酥最地道。
指尖还残留着刚买的、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糖的甜腻香气。
可眼前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眼底。
他看见孙九思紧紧抱着他的郡主。
看见郡主虽未回应,却也没有推开。
那画面,无声,却比任何喧嚣都更刺耳。
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心口。
他猛地转身,撞开身后正探头探脑、一脸八卦的小厮阿福。
“哎哟!二少爷!”阿福被撞得一个趔趄,捂着肩膀痛呼。
林云舟充耳不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头扎进楼下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脚步又急又重,踩在客栈大堂的木地板上,咚咚作响,震得柜台后打盹的掌柜一个激灵。
“二少爷!二少爷您等等我啊!”阿福揉着肩膀,慌慌张张追了出去。
夜风带着初夏的微醺暖意,吹在林云舟脸上,却只让他觉得冰冷刺骨。
心口那股邪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毁。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那刺眼画面、忘记心头那股撕裂般疼痛的地方。
“醉仙楼”的招牌在夜色里招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正是汴梁城最喧嚣的去处。
林云舟拖着踉踉跄跄的阿福,一头撞了进去。
浓烈的酒气、汗味、脂粉味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
他不要雅间,径直走向最吵闹的大堂中央,寻了张油腻腻的方桌,“砰”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盘乱跳。
“掌柜的!上酒!最烈的烧刀子!有多少上多少!”
他吼着,声音嘶哑,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周围划拳行令的声音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好奇地投了过来。
林云舟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只想醉,醉死过去最好。
很快,粗瓷海碗和几坛贴着红纸的烈酒摆了上来。
林云舟拍开泥封,也不用碗,抱起酒坛就往嘴里灌。
辛辣的酒液如同烧红的刀子,一路从喉咙灼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流,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他其实不善喝酒。喝五两就要吐的菜鸟。
“二少爷!您慢点!这酒太烈了!”
阿福吓得脸都白了,扑上来想抢酒坛,“您不能这么喝啊!伤身子!”
“滚开!”
林云舟一把推开阿福,抹了把呛出来的眼泪,赤红着眼又灌了一大口。这一次,他强忍着没咳出声,任由那股灼热在五脏六腑里翻腾肆虐。
胃里火烧火燎,心口那股被背叛的刺痛却似乎真的被这更强烈的感官刺激压下去一丝。
“好!够劲!”
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不知是赞酒,还是赞自己。
阿福急得团团转,苦口婆心。
“二少爷,您这是何苦呢?咱回客栈吧?郡主她……”
“闭嘴!”林云舟猛地瞪向他,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不许提她!再提一个字,爷把你丢护城河里去!”
阿福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言语。
酒水顺着他的下巴、脖颈肆意流淌,浸湿了前襟。
他喝得又快又急,仿佛那不是酒,是能浇灭痛苦记忆的甘泉。
半坛子烈酒下肚,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一把拽起旁边被灌了几杯、已经晕乎乎趴在桌上的阿福。
“走!阿福!”
他舌头有点大,眼神却亮得吓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
“爷带你玩票大的!咱们去把输掉的……都赢回来!爷今天心情好!”
阿福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酒意上头,脑子更懵了:“赢回来?二少爷,啥意思?”
“赌坊!”林云舟吼出这两个字,拽着脚步虚浮的阿福,像两艘失控的小船,摇摇晃晃地冲出醉仙楼,一头扎进了隔壁那条更幽暗、更嘈杂的巷子。
“富贵赌坊”的灯笼在夜色里散发着一种不祥的红光。
厚重的门帘一掀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汗味、烟草味、劣质脂粉味混合着紧张亢奋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乌烟瘴气的大堂里,人头攒动,吆喝声、骰子声、铜钱银锭的碰撞声、赢家的狂笑和输家的咒骂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林云舟被这浑浊的空气和巨大的噪音一冲,酒意更上头了。
他甩开阿福,踉跄着挤到最中央一张骰子桌前。
桌边围满了赌徒,个个眼珠发红,死死盯着庄家手里上下翻飞的黑漆骰盅。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庄家是个精瘦的汉子,声音尖利。
林云舟看也不看,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啪”地拍在“大”的区域,吼得比谁都响:“大!爷押大!”
骰盅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哈哈!赢了!”
林云舟一把将赢来的银子揽到身前,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中那点疯狂更盛。
“再来!爷就说今天手气好!押大!全押!”
他几乎是将刚赢来的和身上剩下的所有银子,一股脑全推了上去。
“二少爷!您悠着点啊!”阿福好不容易挤过来,看着那堆银子,心都在滴血。
“闭嘴!看爷给你赢座金山回来!”
林云舟不耐烦地挥手,眼睛死死盯着骰盅。
骰子滴溜溜转动的声音,在他耳中如同仙乐。
开!
“一二三,六点小!”
笑容僵在林云舟脸上。他愣了一瞬,随即猛地一拍桌子:“再来!押大!押大!”
他像是跟“大”字杠上了,又像是跟谁赌气。
接下来的几把,他押注又狠又急,嘴里不停地吼着“大!大!大!”。
起初还小赢了两把,这微小的甜头如同火上浇油,彻底点燃了他的赌性,也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押!全押上!”他吼着,将面前所有的银子推出去还不够,又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那个精致的、绣着蟾宫折桂图案的锦囊——那是赵清璃送他的,里面装着些碎银和几枚她亲手放进去的、据说能带来好运的铜钱。
他毫不犹豫地扯下锦囊,看也没看里面还有什么,直接连袋子一起拍在赌桌上:“加上这个!押大!”
锦囊上精致的绣工在赌坊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骰盅揭开。
“二三四,九点小!”
庄家面无表情地将桌上所有的银钱和那个锦囊扫走。
林云舟呆住了。
周围赢钱的欢呼和输钱的咒骂仿佛都离他远去。他盯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又低头看看自己同样空空如也的双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
烛火摇曳,将赵清璃单薄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九思哥哥已经走了,也带着沉沉的心事。
她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心乱如麻。
孙九思临走时那哀伤又带着一丝不甘的眼神,还在她眼前晃动。
他诉说的担忧和情意,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她承认,看到他风尘仆仆找来,她心底深处那点对旧时光的眷恋确实被触动了。
当被他抱住的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难以自控的慌张。
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
是因为林云舟那个少爷吗?
还是因为孙九思的出现,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如今尴尬的处境?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就在这时,房门被急促地敲响。
“郡主在吗?”青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赵清璃心头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青黛,旁边还有个点头哈腰的小厮,正是赌坊派来的。
“赵小姐!”
小厮一脸焦急,“林少爷在咱们‘富贵坊’欠了五十两银子,被管事扣下了!管事说了,让您半个时辰内拿钱去赎人,过时不候!”
“什么?!”
他何时有赌博的习惯?
赵清璃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赌坊?五十两?扣下?过时不候?
这几个词像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她太清楚那些地方的手段了!林云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竟然跑到那种地方去,还欠下赌债被人扣住?!
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甚至能想象出林云舟此刻可能遭受的对待。
“他……他人在哪?带我去!”
赵清璃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强自镇定。
“就在‘富贵坊’后院!赵小姐您筹好了银子,跟我来!”小厮催促道。
赵清璃深吸一口气,转身冲回房内。
她翻出行囊,将里面所有的银钱都倒了出来,铜钱、碎银……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几两。
还差一大半!
怎么办?去找孙九思?
不,她开不了这个口,也绝不能让他知道林云舟干的这混账事!
当铺?深更半夜,哪家当铺还开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小厮在门外焦急地踱步。
赵清璃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梳妆台最底层那个小小的、贴身的荷包上。
她颤抖着手,将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玉佩。
玉佩通体湛蓝,宛如一泓凝固的晴空碧海,触手温润,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华。这是她生母柳王妃留下的唯一遗物——“守璃玉”。
是她颠沛流离时藏在身上、连睡觉都舍不得摘下的念想,是她最后的依靠和保命符。
指尖抚过冰凉的玉佩,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指尖的温度。
赵清璃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底打转。她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林云舟……你这个混账!混账!
可是……想到他可能正在挨打,可能……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坚硬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
“走!”她转身,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冽,“带路!用这个抵债!”
小厮看到她手里的玉佩,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掩饰过去,连声道:“好好好!赵小姐这边请!”
富贵赌坊后院。
这里比前厅更加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几盏昏黄的灯笼挂在廊下,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林云舟被反绑着双手,丢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他酒劲未退,又被冷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头更是疼得像要裂开。
那两个大汉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像两尊门神。
“……等爷出去……拆了你这破地方……”
林云舟含糊不清地咒骂着,身体因为寒冷和不适微微发抖。
“拆了这儿?”
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大汉嗤笑一声,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林少爷,您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债还上吧!再嘴硬,哥几个可就不客气了!”
就在这时,后院的门被推开。
脸色苍白、眼神却冰冷如霜的赵清璃走进来。
“赵小姐,您可算来了!”
林云舟迷迷糊糊听到声音,费力地抬起头。
“清璃……你怎么来了?我没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旁边的大汉一把按了回去。
“银子呢?”
把碎银盘缠全给他们。
“可还不够啊。”
赵清璃摊开手掌,那块湛蓝的“守璃”玉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惊心动魄的温润光华。
“这个,够不够抵他的债?”她一字一句地问。
赌坊的人一眼就看出这玉佩绝非凡品!那玉质,那水头,那雕工……价值何止五十两?一百两都打不住!
“行了!”他拖长了音调,“算你小子有个好娘子啊!”
“松绑!”
大汉连忙解开林云舟身上的绳子。
绳子一松,林云舟踉跄着站起来,酒意和羞愤让他脑子嗡嗡作响。
他看到赵清璃冰冷的侧脸,对着那帮赌坊的打手骂骂咧咧。
站也站不稳。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响起,狠狠扇在林云舟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瞬间火辣辣地肿起,嘴里尝到了一丝腥甜。
整个后院瞬间死寂。
连赌坊打手们都吓得一哆嗦,赶紧闪人。
赵清璃的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她死死盯着林云舟,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带着点清冷或狡黠的漂亮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失望、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林云舟!”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变调,带着一种破碎的尖锐,“你混账!”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林云舟的心窝。
他捂着脸,那火辣辣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骤然爆开的剧痛。
酒,在这一巴掌下,彻底醒了。
他看着眼前气得浑身发抖的赵清璃,看着她眼底那抹深藏的痛楚。
心,碎成了渣。
林云舟踉跄回到客栈房间,脸上火辣的掌印与心口的剧痛交织。
他狠狠捶向床板,喉间哽咽,“我算什么男人!”
隔壁房中,赵清璃背靠门板滑坐在地。
她将脸埋进膝盖,压抑的啜泣在寂静中破碎。
寅时更鼓响起,两道门板隔开两颗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