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汴梁城,天气已有些燥热。
柳絮纷纷扬扬,打着旋儿落在朱雀门前宽敞的御街上。
一个书生风尘仆仆,肩上挎着个半旧的靛蓝包袱。
林云舟抬头望着眼前这太学正门的气派。
这便是赵清璃逼着来读的太学!
青砖黑瓦的院墙高耸,正中“太学”两个漆金大字。
门楼上鸱尾指天,门前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
学子们着青色襕衫,进进出出,步履从容,衣带当风。
只要踏入这门槛,离她的要求就能近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大步流星朝着那气派的正门走去。
“站住!哪来的?”
门房小吏斜眼睨着他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行头,声音拖得长长的。
林云舟抱拳:“在下江南林云舟,此次赴京,是为参加太学外舍补录考试……”
话还没说完,就被门房嗤笑着打断。
“补录?那你走错地方了!朱雀门这儿,是内舍、上舍老爷们治学的地方!你要补录先从外舍读起。去城南、出城!去‘辟雍馆’!”
旁边几个穿着体面青衫的学子正结伴往里走,投来异样的目光,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哂笑。
“辟雍?”
林云舟一怔,他确实不知太学还分内舍外舍还有个上舍。
读个书也分出三六九等来。
“就是城外那个大校场!”
门房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苍蝇。
“快走快走,别在这儿挡道!就你这模样,还想进上舍?嗤!”
林云舟脸上的神色僵了一下,搁在背后的手攥了攥。
他想起临行前,林崇礼拍着他的肩膀说:“云舟,这次去,争口气。”
也想起栖霞镇柳家院子门合上,她转身离开那一刻,心被掏空了似的失落。
他默默转身,背对着那些探究和讥诮的目光,沿着来路往回走。
包袱不重,却像压着一块石头。
出城的官道尘土飞扬,两旁的田畴刚翻新过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腥气。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看到一片开阔的荒地上立起的一大片恢宏的官署群。
比起朱雀门内的巍峨气派,这里的建筑倒也气派。
这里,正是三千外舍生蜗居、厮杀着往上考的“辟雍”。
补录的流程很简单,登记姓名籍贯,交上一纸由江南官署举荐的文书凭证,便被引入一处暂歇。
到了下午,他和其他三十余位补录的考生被带进一个单间。
书案后坐着一位书吏模样的中年人。
他是太学外舍生的学录,专司太学学员录取。
学录眼皮也没抬,随手丢过一张空白的卷页和一块粗砺的墨。
“一个半时辰。策论一道,《论民力何以养国本》。题纸就在卷头。”
只听见纸张翻页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阳光穿过棚顶的缝隙,投射下斑驳的光影。
林云舟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拿起笔。
他没有立刻落墨。
花石纲?
眼前掠过临安城门口,跪拜感谢郡主的那些百姓的脸。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他替人平了债,回临安的官道上,恰见几个粗壮衙役一路鞭打被征召的农民役工,嘴里骂骂咧咧。
“上头要的‘祥瑞’误了时辰,拿你全家的命赔也不够!”
再想起风起云涌的方腊方杰起义军,那些所谓的“反贼”,很多都是被花石纲逼上绝路的苦命人家。
那一幕,在此刻清晰地冲上心头。
笔尖落墨。
字句,像是从胸膛里憋出来,凝着他的所见所感。
“……臣闻,治国者,以民为本。民力不恤,国本焉存?窃观方腊方杰起于睦州,其众裹挟万千者,又有汪和尚者从之,岂尽皆凶顽?实乃官吏剥皮噬骨,民不堪其命,故铤而走险耳!”
“江南一地,膏腴千里,富甲天下,然民亦有疲弱喘息之时。朝廷有‘花石纲’之务,自运河而上,舳舻千里,役夫如蚁,动辄万人。州县官吏因缘为奸,名为贡奉天子,实则中饱私囊,十倍于上供!沿途州县为备‘纲船’,强征民船,勒索商贾;为采‘奇石’,拆屋毁田,鞭挞百姓如驱牛马;更有甚者,竟以‘供奉’之名,预征来年赋税,刮地三尺,鸡犬不宁!”
“……民力几何?岂堪此无休止之盘削!犹记去岁江南路旱蝗继发,饿殍载道。朝廷敕免之令甫下,而州府催逼‘花石纲’之役更急……臣尝见临安城老叟,鬻尽家私以缴‘石款’,病孙垂危而无钱延医,泣血哀告于衙前,竟遭衙役棒逐……朝廷养士,士当体国恤民。此等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之举,实乃动摇国基,非盛世所应有也!……”
墨迹淋漓,字字如钉。
写到激愤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滴在卷页上,洇开一小团,他也不管不顾。
“……夫茶生于野,尚知时节而生息;国赖于民,当晓休养生民之力。今方腊虽平,余波未靖。若不以民为本,恤其力,安其心,则今日平睦州,焉知明日不起他州?故敢请:罢不急之务,缓苛重之征,使民有喘息之机,方为养国本、固磐石之道也!……”
最后一个字写完,林云舟重重落下笔杆,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将答卷递到收卷先生手中。
几日后的清早,太学本部,一处窗明几净的议事厅堂内。
几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补录考生的答卷卷宗。
几位太学博士正埋首案前批阅,眉头或紧或松。
偶尔有人轻哼一声,将一份卷子丢在桌角;也有人点点头,提笔写下评语。
“嗤——这临安来的生员,好大的口气!”
一个瘦高博士猛地将手中一份卷页拍在桌上,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
他指着卷页某处:“瞧瞧!竟敢直斥‘花石纲’为‘不急之务’!还说什么‘官吏剥皮噬骨’?简直是大放厥词,悖逆妄言!这等忤逆的卷子,不去报官,已经是开恩了。”
他手一扬,卷页如同残叶,飘飘悠悠,落向墙角一堆被判定“不予考录”的废卷当中。
“陈博士,何事动气?”
坐在上首位置、年约四旬、气度沉稳的太学正抬起头,温声问道。
他姓秦,名正修,在太学颇有清望。
瘦高的陈博士余怒未消:“不堪入目!简直不堪入目!言语狂悖至极,置朝廷体面于何地?此等狂生,莫说录取,简直该究其口舌之罪!”
秦正修并未附和,只是目光扫过墙角那堆废卷,视线落在那份被陈博士丢弃的卷页上。
卷头“林云舟”三个字写得颇有筋骨。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
“……‘拆屋毁田,鞭挞百姓如驱牛马’……”
他默读着其中的词句,手指在纸面上轻叩。
厅堂里安静下来。
几位博士都望向太学正。
秦正修读完了全文,沉默片刻,才将卷页轻轻放回自己面前的案头。
“陈博士以为悖逆,本官却读出一股……切肤之痛。”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所言或有危言耸听之处,然所揭江南役重民艰、州县官吏借机苛暴之弊,未必是虚。且其文情激切,忧国之心难掩。策论之道,本为学子抒怀言志,若尽是老生常谈,四平八稳,不敢越圣人之言雷池半步,这‘补录’又有何意义?如何为国举荐有胆有识之才?”
他的目光扫过几位博士:“诸位以为如何?”
陈博士梗着脖子:“秦大人!他批判‘花石纲’,此乃上意所定!妄谈什么‘动摇国本’?此非狂悖是什么?!若录此等大言之人,岂非惹人非议朝廷?”
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博士捋须沉吟。“我赞同秦大人之言。此子文笔锐利,见识确有些锋芒。虽……锋芒太过,亦可太学矫正。此才不可失。”
“正是。”秦正修微微一笑,“为国育才,怕的就是庸碌无为。只要锋芒所指,是家国社稷之弊,又有何惧?”
他拿起那份卷页。
“此篇论花石纲之弊,文虽激切,却并非空穴来风。去年江南路转运使的奏疏,也曾提及役夫之苦。至于州县盘剥,更非罕见。此子以所见所闻为据,痛陈利害,忧国之心昭昭。其论‘养民方为固本’,更是振聋发聩!”
他顿了一顿,声音沉凝了几分:“太学当为天下之胆!若连几句逆耳之言都容不下,只知寻章摘句,弄花戏柳,这‘国学之首’,不要也罢!”
他这番话分量极重,听得几位博士神情各异,陈博士脸色更是铁青。
秦正修不再多言,拿起朱笔,在那卷页天头处,郑重写下“荐一甲”三个红字,并在旁边另纸附上自己的短评,阐明荐录理由。
他整理好卷宗:“这是我的意见。既然各有主张,也罢,此卷连同其他荐录之卷,一同呈送孙祭酒大人定夺吧。”
国子监祭酒孙九思,刚刚执掌天下学政重地,位清而权重,统管太学和国子监。
他官署内的布置极为雅洁,除了一应案牍,便是堆叠如山的典籍和挂在墙上的几幅水墨丹青。
学员和博士们听说了孙大人在临安的守城抗敌英勇事迹后,对他赞叹有加。
孙禹一身常服更显其儒雅端方的气质。他接过助教呈上的卷宗,开始审阅荐录名单。
当看到秦太学正特别附上的那份卷页,他翻阅的手停住了。
“……鞭挞百姓如驱牛马……”
“……罢不急之务,缓苛重之征……”
他缓缓合上卷页。
厅中安静无声,只有博山炉里一缕檀香的青烟袅袅。
良久,孙祭酒抬起眼看向助教:“荐一甲?”
助教忙躬身:“是!秦太学正亲自荐举,定为第一等。但……其他几位博士颇有微词。”
孙九思又问此篇作者是谁?
答曰林云舟。
他一怔,忙问是哪里人士?
临安。
他沉默片刻,提笔在那荐录名单的“林云舟”名字下方,沾满朱墨的笔毫稳稳落下一点。
朱砂鲜红夺目。
“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