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取过常威递来的油纸包，展开时特意避开了烛火——那枚木人雕工粗糙，眉眼却与他有七分相似，后背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字迹歪扭，像是刻意模仿；
符咒则是用鸡血混着朱砂绘在黄麻纸上，线条杂乱，多处晕染，分明是仓促所制。他将木人翻过来，见背面刻着极小的“供严府专用”五字，刀痕新浅，显然是临时凿上去的。
“去把李朗和张环叫进来。”申时行将木人和符咒重新包好，动作从容，“再让常威带两个人，去清风观查那道士的底细——观里有几间偏殿常年锁着，重点查那几间的墙缝、砖缝，看看有没有新挖的土。”
未时三刻，李朗、张环押着刑房书办王九来到后堂。王九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见申时行目光扫来，立刻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是小人鬼迷心窍，是严府的赵管家拿我儿子的性命逼我……”
“赵管家？哪个赵管家？”申时行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严府大管家赵福，还是二管家赵禄？你知道那个刘三管家是什么下场吗？
王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是……是赵福！他说大人您查了严家的田契，要参严大人一本，让小人把厌胜木人放在您案头，再……再买通张环张班头，把符咒塞进您床头……”
“放肆！”申时行突然将茶盏重重一磕，“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是何罪？”
王九吓得瘫软在地，尿湿了裤脚：“大人饶命！小人也是被逼的！赵福说，只要小人照做，等严大人扳倒您，就给小人银子给儿子治病……”
“带下去，先关在柴房。”申时行挥了挥手，“李朗，你去查王九的儿子，是否真有重病；张环，你去查严府近日是否有买通狱卒的记录。”
二人领命而去，申时行转向朱七：“那道士呢？”
“回大人，那道士法号‘无妄’，三年前在南昌犯过伤人案，被官府追捕，后来躲进清风观当杂役。”朱七递上一卷密报，“常威查了观里的账册，发现近半年来，严府每月送二十两银子进观，名义是‘香火钱’。无妄的房间里还搜出几封书信，字迹与王九的供状相似，都是约他何时何地交接东西。”
申时行展开书信，见信中只提“月圆夜子时，县衙西北角井”，并无其他内容。他捏着信笺冷笑：“严家倒是会留后手——若王九扛不住，这信就会出现在他枕头底下，坐实他勾结道士；若王九供出了赵福，这信又能证明是严府指使。好一招连环扣。”
“大人，要不要现在就去抓赵福？”朱七请示。
“不急。”申时行将书信投入烛火，“严家以为这厌胜之术天衣无缝，却不知犯了两个错。”他指了指木人身后的刻字，“第一，真要行巫蛊之术，刻的该是被诅咒者的生辰八字，可我这八字是去年秋闱时填的，严府若真要害我，该用我中举前的旧八字——他们连这点功课都没做，分明是临时拼凑的。”
他又拿起符咒：“第二，真正的镇宅符要画七七四十九遍，用的是雄黄酒调朱砂，这符的颜色发暗，分明是用普通朱砂混了鸡血，连基本的道家仪轨都不懂。严家大概以为，只要有个道士的名头，就能吓住百姓，却不知这破绽，连三岁孩童都能识破。”
正说着，李朗匆匆赶回：“大人，王九的儿子没病，是王九自己买通了郎中开了假药方；张环查到，昨日深夜，赵福确实带了两个家丁去了县衙西北角的井边，不过没进院子，只在井边转了一圈就走了。”
申时行目光一凛：“井边？走，随我去看看。”
西北角的井是分宜县的古井，井沿爬满青苔，井深丈余。申时行命人打上来一桶水，水面浮着几片落叶，倒也清澈。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水，在井沿抹了一下——果然有新鲜的泥印。
“朱七，带两个人把这口井挖开。”申时行站起身，“李朗，你去知会县学的周夫子，让他带几个学生来，就说本官要借他们的笔墨用用；张环，你去把王九提到公堂，本官要当堂审他。”
半个时辰后，井底的淤泥被挖开，露出半块青石板。常威用铁锨撬动石板，下面竟露出一个陶瓮，瓮口封着蜡，印着严府的私印。
“打开！”申时行声音发沉。
陶瓮开启的瞬间，一股腐臭扑面而来——里面是半瓮发黑的米，米中埋着几枚铜钱，还有半块带血的人皮！
“大人，这是……”朱七皱眉。
“人皮？”申时行捏起那片人皮，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凑近一看，竟是自己近日处理的案卷摘要：“田亩契”“税赋单”“陈寡妇状纸”……每一笔都对应着他查到的严家罪证。
“好个严家！”申时行猛地将人皮甩在地上，“他们以为用巫蛊之术诬陷我，却不知这陶瓮才是真正的杀招——若我今日没识破厌胜之术，明日就会有人‘发现’这口井里的‘证据’，说我勾结刁民、贪墨田产，连人皮都成了‘铁证’！”
此时公堂传来喧哗，王九被带了上来。申时行将人皮扔在他面前：“王九，你且说说，这人皮上的字，可是你在严府的指使下写的？”
王九见了人皮，吓得魂飞魄散：“不……不是小人！是小人儿子病了，赵福说只要帮他在井里放这些东西，就能让小人儿子活命……小人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带下去，杖责二十，再关进大牢。”申时行转向朱七，“把陶瓮和人皮送到应天府，让巡按御史亲自验看；再修书一封给徐阁老，就说分宜县挖出了严家‘通敌’的证据——当年严家与倭寇勾结的账册，怕也是藏在这种地方吧？”
朱七领命而去，申时行又提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张环：“你亲自去一趟省城，把这封信交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陈百户。就说本官请他帮忙查两件事：第一，严府近半年送往清风观的银子，是从哪个钱庄出的；第二，无妄道士的师公，是否曾在福建当过海盗。”
张环接过信，犹豫道：“大人，这……会不会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申时行轻笑，“严家以为自己在织网，却不知这张网早被我穿了线。他们越急着动手，就越容易露出马脚。”他走到窗前，望着渐起的暮色，“传本官命令，今晚子时，三班衙役全体出动，把分宜县城里所有与严家有往来的人家，都给我仔细搜查一遍——尤其是赵府、严府的佃户，还有那些突然买了田地的大户。”
月上中天时，分宜县城突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赵府的门被撞开，管家赵福正指挥着仆人往地窖里搬箱子，迎面撞上常威带的人：“赵管家，这么晚了还在忙？本官正想请您去县衙坐坐呢。”
赵福脸色惨白，箱子“哐当”落地，里面滚出几叠田契——竟全是分宜百姓被强买的田产！
与此同时，严府的后院也传来喧哗。李朗带着人翻进墙去，在假山洞里搜出一箱账本，最上面的一本，赫然记着“万历十年春，买陈寡妇水田三十亩，银五十两”的字样——陈寡妇正是上个月来县衙告状，被严家家丁打伤的老妇！
申时行坐在县衙大堂，看着堂下跪成一排的严家管事、佃户、师爷，手中把玩着那枚厌胜木人。烛火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却掩不住眼中的锋芒。
“把这些东西都呈到应天府。”他对朱七道，“再给陛下写一道折子，就说分宜县查到了严家‘通倭’‘霸田’‘巫蛊’的三桩大罪。至于这厌胜之术……”他将木人扔进火盆，“就当是严家送给本官的‘贺礼’吧——烧了它，免得脏了本官的手。”
火盆里的木人渐渐蜷曲，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严家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正随着这火焰，一点点化为灰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