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稳住心神,清晰地应道:“高大人放心,海瑞调任交割事项,学生自当按规矩逐一核查,绝无疏漏。”他语调平静,刻意强调了“规矩”二字。
高拱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严肃:“那就好。海瑞……是个直臣,却也太过固执。如今能去江西,也算得一方用武之地,你要处理好后续文牍,免得再生枝节。”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精准地敲在申时行心头:“只是,汝默啊,这陈鎏大人的‘暴病’,与海瑞调任的圣旨几乎是前后脚。
你在南京,紧邻事端,又是海瑞旧识,陈大人死前你亦在其府中……当日你为海瑞之事上奏朝廷,奏本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是否……还提到了别的?嗯?”
这看似随意的追问,实则凶险无比。高拱这是在赤裸裸地试探申时行的底牌,甚至是在暗示他与陈鎏之死或有牵连,要逼他自曝其短,或者吐露些对皇帝或徐阶不利的口风。
大堂里瞬间更加安静,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同僚们或低头佯装整理文书,或借故侧身,但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申时行只觉得后背微有寒意渗出,那份清单文书在袖中仿佛成了燃烧的炭块。他强压住心中翻涌的波澜,脑海中迅速闪过徐阶“多看、多听、少说”的警句。
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清晰稳定:“回掌院大人,学生在南京,恪守本职,无非是据实记录所见江面险情,恳请朝廷体恤两岸百姓,调拨粮米。关于海大人奏折内容,以及陈大人之事,此乃朝廷机密,非学生职分所能妄议,更非臣子所能揣测圣意。
学生当日在奏疏中只言灾情,不敢言及其他。至于后来事态发展,更是一概不知。”他抬起头,眼神坦荡而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高大人所问之事,学生不敢有片言只语涉足,奏疏草稿已由驿站按规制封送回京,此刻想必已存档皇史宬,掌院大人可随时调阅核验。”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守口如瓶、不敢越俎代庖的态度,强调了自己奏疏内容的“纯粹”——只谈灾情和民生请求,绝无涉海瑞与陈鎏关系的隐秘,更巧妙地将烫手山芋扔了回去——奏疏是封存存档的,您堂堂掌院大学士有权有责去查看,我可不敢私下议论。最后那句“一概不知”,更是把自己从漩涡中心摘得干干净净。
高拱盯着他,那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晨光穿过窗棂,在申时行沉静如水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界限。大堂内落针可闻。
良久,高拱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的轻笑:“嗬,倒是谨慎。罢了,你记得今日之言便好。朝廷用人,首重忠谨本分。”他将“忠谨本分”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好好核对文书,切莫出错。”
他拂袖转身,不再看申时行,径直走向主位,朗声道:“好了,各自整理手头事务,一刻钟后正式议事!”
随着高拱落座,笼罩大堂的沉重气压似乎消散了一些,但空气里依然漂浮着无形却浓郁的紧张因子。申时行缓缓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手心已是一片湿冷。刚才那片刻对峙,其凶险不下于南京江面那一场惊涛骇浪。
他不再多言,默默走到自己那位于角落的书案后坐下。案上,刘编修昨夜送来的那份关于海瑞的文书正静静地躺着。他将其展开,目光落在“海瑞”二字上,心思却早已飞远。
高拱这看似收束的试探,实则锋芒毕露,那份清单岂止是核对,更像是一次逼到眼前的验看。昨日徐阶的警告犹在耳边,他清楚地看到了一条无形的界限——在这个权力的棋盘上,他只是个新手,一举一动都在更强大的棋手注视之下。昨夜写在纸上的“多看、多听、少说”,此刻不再是抽象的警句,而是冰冷而残酷的生存法则。
他开始逐行审阅清单上的条目,指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他不能漏过任何细微差错,因为这既是本职,更是自保;他也绝不能因海瑞而流露任何额外情感,哪怕一丝动摇或惋惜,都可能成为授人以柄的关键。
翰林院的书香依旧,但申时行此刻感受到的,只有如履薄冰的寒意。新的一天,这场刚踏足的关键征程,已然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在申时行目不转睛地核对清单时,不远处几位站在书架旁的翰林院官员正低声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位年资稍长的推官,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对身旁的同僚耳语道:“看到了么?高掌院方才的问话……啧,直指南京那事啊。”他下巴朝申时行的方向微微一抬,“这位申学士可真是临危不乱,应答得滴水不漏。”
旁边那位同僚,正是曾送文书的刘编修之一,他眉头微蹙,同样压低声音,语带深意:“临危不乱?只怕是早有防备罢了。昨日刚返京就直奔徐阁老府上……今日掌院大人有意考校,想探探水深水浅,不想这新科的侍读倒像是穿了件油盐不进的宝甲。”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陈鎏之死,高阁老可是恼火得很,觉得这里面……水深着呢。这下倒好,申学士一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净,把事儿都推给了那封不知详情的奏疏。”
年长推官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徐阁老、高阁老……神仙打架啊。这申汝默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腹心之地,又恰好撞在风口浪尖,他站得稳,未必是福;站不稳,那便是滔天大祸了。”
他目光扫过申时行沉静的侧影,“眼下,也只能看他如何接招、拆招了。”言罢,他轻轻拍了拍刘编修的肩胛,两人各自散开,开始整理案上文书,只是眼角的余光,依然不时扫向那个独自伏案、笔锋稳健的身影。空气里,无声的打量与思虑,织成了一张远比清单繁密的大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