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药房中轻轻摇曳,映得四壁药材瓶罐的影子如鬼魅般游走。
空气里弥漫着苦涩与腥甜交织的气息,九节乌的毒性正在研磨中缓缓释放,案上那碗刚调好的“引蛊汤”泛着诡异的紫黑色光泽,仿佛沉睡的毒蛇正悄然睁开眼。
苏锦言指尖微颤,并非因惧怕,而是长久以来刻入骨髓的谨慎。
她将最后一份药粉收入袖袋,动作轻缓却坚定——那是她的退路,也是底牌。
若萧无衍真要她签生死状,那她便让这局棋,从一开始就断了对方的压制之势。
门外,秦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殿下命您签‘生死状’,若明日未能引出蛊毒,或致其身亡,以命抵罪。”
屋内静了一瞬。
她没抬头,只轻轻吹熄了炭炉边一根将燃尽的艾条,淡淡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不签死状,只签活契。他若不信我,大可另请高明。”
话音落下,连风都凝滞了。
片刻后,门被推开,寒气裹着雪粒卷入室内。
萧无衍站在门口,玄色大氅上落满未化的霜雪,眸光如刃,直刺而来。
“你可知拒诊亲王,是株连之罪?”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压境的威势。
苏锦言终于抬眼,目光清冷如月照深潭。
她伸出两指,轻轻一点药盏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殿下可知,您体内的赤焰蛊已侵督脉三寸?”她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针,“三日前它还在任脉游走,靠的是您强行运转内息压制。如今它逆流而上,一旦冲破玉枕关,轻则半身不遂,重则七窍流血、暴毙于席。”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能救,但不救——一个连契约都不愿公平立下的病人。”
药房内死寂如坟。
秦九手已按在剑柄之上,指节发白。
他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对萧无衍说话,哪怕朝中太傅尚书,见战王亦需俯首。
可眼前这个出身卑微的庶女,竟以命相挟,反客为主!
萧无衍却没有动怒。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音沉重而缓慢,像战鼓敲在人心。
他在案前站定,目光落在那碗紫黑药汤上,又缓缓移向她手腕间那一道若隐若现的陈年疤痕——漆黑扭曲,宛如水底恶藤缠绕过的痕迹。
他知道那是沉塘时留下的。
他也知道,她不是在求生,是在夺权。
“你不是在治病。”他忽然低笑,声音沙哑如铁锈摩擦,“你是在逼我低头。”
苏锦言不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良久,萧无衍提笔蘸墨,在素笺上疾书数行。
笔锋凌厉,字字如刀刻石。
“若你三日内解我蛊毒,我许你三件事,不违道义,不悖天理,必践其诺。”他将契书推至她面前,“此约由我亲立,加盖私印,王府内外不得违逆。”
她接过细看,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条款严苛——须三日内显效,须亲自施针用药,须对其余医者封锁病情。
但她最在意的“生死自负”四字并未出现,反而明确写明:若因诊疗所需致病情波动,责任归于王府,不由医者承担。
这是信任,更是放权。
她取出银针包中的朱砂笔,在契尾缓缓画押。红印落下,如血绽开。
随即,她将原本那份空白生死状拿起,轻轻撕成两半,投入炉火。
纸页蜷缩、焦黑,最终化作灰烬飘散。
“从今日起,”她抬起眼,眸光锐利如初春破冰之刃,“我不是您的医女,是您的‘医官’。”
萧无衍望着那团熄灭的火焰,忽而勾唇一笑。
这一局,是他输了气势。
可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夜更深了。
苏锦言取出一套特制银针,针身细如毫毛,针尖泛着幽蓝冷光。
她以温酒擦拭督脉沿线穴位图,又取出七枚铜铃,悬于案角丝线之上,一一调试松紧。
窗外,残雪未消,万籁俱寂。
而她的眼中,已映出明日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片宁静。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天地仿佛被一层薄霜封住,连风都不敢喘息。
药房内烛火幽幽,七枚铜铃悬于丝线之上,如七颗悬命之星,静待天机运转。
苏锦言盘膝而坐,双目微阖,指尖轻搭在最后一根银针尾端——那针已没入萧无衍尾椎之上三寸的长强穴,幽蓝针尖隐没于肌肤之下,宛如蛰伏的毒蛇。
她心神沉入经脉图谱,脑中飞速推演着“逆脉引针术”的每一步走向。
此术逆天而行,以针引毒,借药激蛊,稍有不慎,蛊虫反噬,便会直冲脑宫,立毙当场。
前世她只在母亲残篇中见过记载,从未见人施用,更遑论亲试于权倾天下的战王之身。
可她别无选择。
萧无衍若死,她便再无倚仗;若他活,却不受制于她,她亦不过是王府中又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唯有此刻,以命为赌,方能真正立身于这盘棋局之上。
她睁开眼,眸光如刃。
“引蛊汤,再服一盏。”
萧无衍靠在软榻上,脸色青白,额角冷汗涔涔。
他咬牙接过小蝉递来的药碗,仰头饮尽。
苦腥之味直冲喉头,腹中如烈火焚烧,督脉处似有万千蚁噬,缓缓向上攀爬。
苏锦言凝神静气,指尖轻捻针尾,缓缓施以逆旋之法。
七根银针依次微颤,牵动丝线,铜铃轻晃——忽地,第一声铃响!
“叮——”
清越如裂帛,划破死寂。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节奏越来越急,直至第七铃骤然长鸣,声震屋瓦!
“啊——!”萧无衍猛然弓身,脊背高高隆起,冷汗如雨而下,双目暴睁,瞳孔几近失焦。
他死死抓住榻沿,指节发白,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嘶吼。
苏锦言出手如电,银镊已夹住一物——那是一条细如发丝、通体赤红的虫子,正扭曲挣扎,周身泛着诡异红光,仿佛体内燃着不灭之火。
她眼疾手快,将蛊虫投入早已备好的雪莲汁玉瓶中。
虫身一触汁液,顿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红光骤敛,蜷缩成团,再不动弹。
秦九一直守在门外,此刻推门而入,一眼看见玉瓶中的蛊虫,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赤焰蛊……这……这是宫中禁物!先帝亲令,此蛊只存三枚,尽数封于皇室秘库,由内侍监掌钥!谁敢私传?!”
苏锦言不语,只将玉瓶轻轻置于案上,目光冷冽如霜。
萧无衍喘息未定,冷汗浸透中衣,却已恢复清明。
他缓缓坐起,目光扫过铜铃、银针、药盏,最终落在苏锦言脸上。
那一瞬,他
她不怕他死,只怕他不信。
“秦九。”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封锁药房,任何人不得进出。去把孙太医提来,就现在。”
“是!”秦九抱拳退下,身影如夜鹰般掠出。
不过半刻,孙太医被押至,披头散发,面如死灰。
他一见那玉瓶中的赤焰蛊,双腿一软,扑通跪地:“这……这不可能!此蛊只存于秘库,钥匙由陛下亲掌!谁……谁能取出?!”
萧无衍冷冷俯视:“你为我诊治半月,日日奉药。可记得那‘安神汤’中,有一味‘朱砂引’?”
孙太医颤抖点头:“是……是皇后娘娘亲赐的药引,说能宁心定志……”
“宁心?”苏锦言冷笑,取出一包残渣,“这朱砂引中混有‘迷心粉’与‘蛊引子’,长期服用,可诱体内潜伏之毒觉醒。你身为太医,竟辨不出此等低劣手段?”
孙太医浑身剧颤,冷汗直流:“我……我只知奉命行事!那药引由皇后宫人亲手送来,我岂敢查验?!”
萧无衍眸光骤冷,如刀锋直刺:“有人借你之手,在我茶中下引子。你说,是皇后,还是——陛下?”
“咚!”孙太医叩首在地,声音颤抖到几乎听不清:“是……是东宫令史……奉命行事……说……说战王久不归朝,心怀不轨,须以蛊控之,削其兵权……”
屋内死寂。
连烛火都仿佛凝固。
苏锦言缓缓闭眼,指尖抚过铜铃边缘,冰凉触感如蛇缠心。
东宫……太子党。
她早知这蛊毒不简单,却未料竟牵连至此。
萧无衍被下蛊,非为私怨,而是朝堂之争的开端。
太子欲削藩,先废将帅,手段阴毒,布局深远。
可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悄然取出母亲遗书残页,摊于灯下。
泛黄纸页上,一行小字如血刻:“赤焰者,焚心之蛊,唯先皇后旧部知其解法。若现于世,必有旧人覆灭之兆。”
她指尖轻颤。
先皇后旧部……母亲曾是先皇后身边药侍,因知太多秘密,被老夫人设计陷害,沉塘而亡。
可若赤焰蛊唯有旧部能解,那当年母亲之死,真的只是家族内斗吗?
还是……有人要灭口?
更深人静,窗外忽有轻响。
她警觉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掠过檐角,一张密笺从窗缝悄然塞入。
她接过展开,字迹潦草却清晰——秦九密报:林氏疯癫中再吐真言,“换药密旨”实为东宫伪造,借皇后之名,行削藩之实。
她缓缓合上书册,指尖用力,几乎掐入掌心。
原来娘的死,不只是为了控老夫人……更是为了掩护一个更大的局。
而她重生归来,竟一头撞进了这滔天漩涡的中心。
她抬眼望向窗外,残雪未消,月色如霜。
可她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
就在此时,远处苏府方向,一道火光忽地冲天而起——似是祠堂方向。
紧接着,小蝉慌张推门而入,脸色惨白:“小姐……府里来人说,林氏在祠堂……清醒了片刻,哭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