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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日清晨,天光未亮,霜气凝檐。

王府东苑静得如同死水,唯有药室一隅烛火摇曳,映出一个单薄身影。

苏锦言端坐于蒲团之上,指尖捻针,动作依旧稳如磐石,可那双手——早已不复往日玉润。

指甲泛着诡异的青灰,指腹裂开细小血口,殷红血珠悄然渗出,哪怕她早已封住血脉要穴,仍止不住那生命的流失。

三十六针,日日如此,已三十日。

她闭目调息片刻,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似有金芒一闪而逝,旋即隐没。

这不是幻觉,是她的魂魄在燃烧,是命格被强行抽取的征兆。

外间,杜仲蹲在廊下角落,手中握着半卷粗纸,笔尖微颤地记下:“主子今日只喝了半碗米汤,走路扶了三次墙……耳后那道血痕,又往颈侧爬了半寸。”他咬紧牙关,眼眶发红。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原本只是个捡药渣换钱活命的小童,却被她救下、收留,亲眼看着她从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弱女子,一步步走到今日。

可他也看得最清楚——她在把自己一点一点烧成灰。

深夜,小蝉守在外厢,忽然听见里屋传来梦呓。

她轻手推门,只见苏锦言蜷缩在榻上,额角冷汗涔涔,唇瓣干裂出血,却仍在低语:“娘……我还撑得住……等他好了,我就报仇……你别怕,女儿这次不会再输了……”

声音轻如游丝,却字字带血。

而此刻,王府深处另一处密室中,战王萧无衍正负手立于窗前,黑袍猎猎,眉心拧成一道深渊。

秦九跪伏在地,呈上一只玉盒。

“这是她近月所用药渣,经黄老药师七次提萃,验出结果。”秦九声音压得极低,“她体内‘阳寿因子’几近枯竭,按《玄脉录》所载,此损不可逆。若继续施针……最多再撑六日。”

萧无衍瞳孔骤缩,掌心猛然攥紧窗棂,木屑崩裂,掌心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他不是不知道她在耗命。

可他以为,那是可控的代价。

直到今晨,他无意间瞥见她耳后那一道蜿蜒血痕——像活蛇般游走皮下,竟是古籍所载“逆灸清根”反噬之兆!

每施一针,便蚀一分寿元,而她竟一声未吭,日日准时推门而入,为他续命。

凭什么?

他堂堂战王,铁血半生,杀伐决断,竟靠一个女子拿命来填他的残躯?

怒火焚心,却更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自脊骨窜上头顶。

第三十五日傍晚,夕阳将坠,余晖染红半边庭院。

苏锦言披着素色斗篷,缓步朝药室走去。

脚步虚浮,但她挺直脊背,一如从前。

门扉未启,一道高大身影已横亘门前。

玄甲未卸,寒刃佩腰,萧无衍冷冷立在那里,眼中风暴翻涌。

“够了。”他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我已经能走,能战。内力恢复八成,经脉贯通十九络。不必再施针。”

她抬眸看他,目光平静得可怕。

“还差最后三针。”她一字一顿,“在‘灵台’‘百会’‘神庭’。分蛊残念未清,一旦遇寒或情绪激荡,便会反噬心脉,轻则瘫痪,重则暴毙。你甘愿冒这个险?”

“我宁可死!”他猛然逼近,嗓音嘶哑,“也不看你把自己烧尽!”

风起,吹乱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后那道狰狞血痕,如藤蔓攀爬,几乎触及咽喉。

他瞳孔剧震,伸手欲触,却被她轻轻避过。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她望着他,嘴角竟扬起一丝极淡的笑,虚弱却坚定,“你说过——要我帮你活到那一天。而我……也要你帮我,踏平苏府,血债血偿。”

她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刮过铁石。

他曾问她:若真到了那一步,你可愿与我并肩而立,而非跪求庇护?

她答:我要的从来不是庇护,是权柄在手,亲手将那些踩在我头上的人,一个个拖进地狱。

所以她不能倒,至少在他彻底站起来之前。

萧无衍喉结滚动,双拳紧握至骨节发白。

他想拽她走,想锁她禁足,可他知道——她若不愿,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她踏进这扇门。

“你要把自己烧干净吗!”他怒吼,声震屋瓦。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推开他。

身形摇晃,却未曾退后半步。

就在她指尖触及门环的刹那,他猛地转身,大步绕至她面前,一把扣住她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苏锦言。”他盯着她,眼神复杂如渊,“你到底……有多狠?”

她静静回望,眸光如雪夜寒星。

“不及你一半。”她轻声道,“但足够送你登顶。”

话落,她抽手,推门而入。

身后,男人伫立原地,背影孤绝如剑出鞘。

夜深人静,药炉微燃。

她取出金针,在烛火上细细烘烤,而后涂上一层金灿药膏——那是用她自身精血混合千年雪莲提炼而成,每一滴,都是命。

窗外,月隐云后。

而谁也没注意到,那株藏于暗室的绿芽,叶片上的金线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命运的齿轮,正无声碾向终章。

第三十六日寅时将至,万籁俱寂。

药室门轴轻响——

她准时推门而入,手持金针。

黑暗中,床榻上的男人忽然睁眼,眸光如电。

下一瞬,他竟翻身下榻,单膝跪地,一把攥住她手腕:

“苏锦言——”第三十六日寅时,天穹如墨,万籁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药室门轴轻响,一道纤细身影缓步而入。

苏锦言披着素白斗篷,脚步虚浮却坚定,手中三枚金针泛着幽微的金光——那是以她自身精血为引、融千年雪莲魂炼成的“续命金针”,每一根都浸染着她残存的阳寿。

她尚未站定,黑暗中忽有寒芒掠起。

床榻上的男人猛然睁眼,眸若雷霆,翻身下地,动作迅猛如猎豹扑月。

下一瞬,他已单膝跪在她面前,一手狠狠攥住她手腕,力道之重几乎要将她的脉骨捏碎。

“苏锦言!”他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在寂静中炸开,“我不准你再扎这一针!我要的是与我并肩天下的人,不是一具被燃尽的空壳!”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脸上从未有过的惊怒与痛楚。

那双常年冷如寒潭的眼,此刻翻涌着近乎失控的情绪——像是山崩前最后一道裂缝,无声却惊心。

苏锦言怔住了。

两世为人,她见过太多背叛、算计、冷漠,却从未有人这样跪下来,用尽尊严拦她赴死。

她低头看着他,目光穿过层层迷雾般的记忆:前世她惨死于嫡姐毒手时,无人垂怜;生母冤亡灵堂前,无人伸冤;她在苏府后院熬药三年,只换得一句“庶女不配活”。

可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最该冷眼看她焚身成灰——他却跪了下来。

眼底终于泛起一层薄薄水光,像冰面初融,裂出一丝缝隙。

但她没有退。

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他紧攥的手指。

指节僵硬如铁,她便用尽全身力气去撬,哪怕指甲崩裂,渗出血珠也未曾停。

“殿下,”她嗓音极轻,却字字如钉入骨,“若我不完成这一针,分蛊母念便会借你经脉复苏,夺舍重生。到那时……我会亲手杀了你。”

她说得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里藏着多少彻夜难眠的筹谋,多少次在生死边缘反复权衡的煎熬。

她不是不怕死,而是怕——死得太早,仇未报,誓未成。

她不能死在他之前。

也不能让他,沦为他人傀儡。

话落,她抬手,落针。

第一针入“灵台”,他浑身剧震,黑发无风自动,额角青筋暴起如蛇游走。

第二针刺“百会”,一股阴寒之气自他头顶喷涌而出,化作腥风席卷满室,烛火瞬间熄灭又复燃。

而当第三针——最后一针,精准刺入“神庭穴”刹那,异变陡生!

“嗤——”

一道漆黑细丝自他天灵缓缓抽出,扭曲挣扎,宛如活物哀嚎。

那不是血,也不是气,而是蛰伏在他识海深处、源自敌国秘术的“蛊母残念”!

它曾借他重伤之际潜入神魂,悄然侵蚀,若非苏锦言以逆灸之法日夜清根,早已将他炼成行尸走肉。

此刻,在金针牵引下,这缕邪念终被彻底拔除。

“轰——”

一声闷响,黑丝在空中剧烈扭动,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随即化为灰烬,散作腐腥之气弥漫四野。

药香尽散,空气中只剩下死亡的气息。

而施术之人,已然站立不稳。

苏锦言踉跄后退一步,唇角猛然溢出一大口鲜血,猩红溅上雪白衣襟,如寒梅骤放。

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透明,皮肤下隐隐浮现青灰色纹路,像是生命正从体内急速抽离。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头乌发,竟从发根开始迅速变白,如同霜雪侵袭,转瞬蔓延至全头。

她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可她的手,仍紧紧攥着那根沾血的金针。

她做到了。

三十六日,每日一针,以命续命,终于替他斩尽邪祟,贯通最后三络经脉。

从此,他不再受制于暗伤,也不再是任人操控的棋子。

她抬头看向他,想笑一笑,可嘴角刚扬起,喉间又是一甜。

视线开始模糊,世界旋转倾斜。

就在她即将倒下的瞬间,那个刚刚还跪着拦她的人,却如猛兽扑食般冲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萧无衍接住了她。

手臂颤抖,力道却重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

他抱着她,跪在地上,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痛楚——那种掌控一切的男人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他真的会失去。

“你说过……”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的,“要看着我登帝位……你敢死?!”

苏锦言靠在他怀里,意识如潮水退去。

她想说话,想告诉他,她还有三个承诺没兑现:要让他坐上龙椅,要让苏家满门偿债,还要……和他看一次江南的春。

可她只能艰难地启唇,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没……说完……三个承诺……”

话音未落,头一偏,陷入彻底的黑暗。

袖中药瓶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滚出一枚干枯的莲瓣——色泽暗褐,边缘焦卷,却是她母亲嫁衣夹层中藏了二十年的遗物。

据传是产自极北雪域的“九转心莲”,可续断魂,燃死脉,但需以施术者至亲之血唤醒。

它静静地躺在血泊里,沾染着她的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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