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情如火。
苏锦言指尖捏着那封火漆密函,纸面尚带余温,仿佛是从战火中抢出的一线生机。
她眸光冷凝,一字一句读完,唇角却缓缓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是笑,是猎手看见猎物踏入陷阱时的从容。
“赤面瘟?”她低声呢喃,眼中寒光掠过,“来得倒是时候。”
陆先生捧着账册匆匆进来,额上沁汗:“小姐,兵部连下三道文书,催‘九转回春散’五百剂,三日内必须送达北境前线。可……蛇心兰库存不足三成,南岭采药队最快也得十日才能返程。”
他话音未落,已自觉摇头。
此药为军中常备救命丹方,历来由太医院监制,如今突现怪疫,朝廷竟点名要她济世庐配药,既是信任,更是逼宫。
苏锦言没答,只踱至案前,摊开一幅泛黄的城郊地脉图。
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眼深邃如渊。
忽然,她指尖一点城西角落:“昨夜地脉阵心开花的那株变异兰,形似蛇心,却生双蕊——你可记得?”
陆先生一怔:“那是废土重生之兆,属阴阳逆生奇象,从未入典,怎能入药?”
“典籍不曾载,便不能用?”她冷笑,“我母遗留残篇中有言:‘药无定性,症无常形,唯变不破’。这株兰长于凶地,吸地脉浊气而化清灵,正是克毒良材。”
她转身就走,斗篷翻飞如夜鸦展翼。
药田在城西荒丘,曾是乱葬岗,后被她以“九宫归元药阵”镇压戾气,种下灵植。
此刻月华洒落,那一株金蕊雪兰旁,果然生出一茎异兰——通体靛青,花瓣如火焰倒卷,中央并蒂双蕊,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似有生命。
苏锦言亲自执银刀,割取双蕊,置于玉钵中研磨成浆。
幽香弥漫,带着一丝腥甜,像是血与土交融的气息。
杜仲站在一旁,年少脸庞写满担忧:“师父,此兰从未见诸医案,贸然试药,万一……”
“万一毒发身亡?”她抬眸看他,目光沉静如古井,“那你记住,若我一个时辰未醒,立刻用冰蟾粉封穴护心,再灌下三钱甘露解毒汤。”
说罢,她将一滴药液滴在指尖划破的伤口上。
众人屏息。
片刻后,她手臂骤然发麻,皮肤泛起淡淡青痕,呼吸微滞。
但她脉搏依旧平稳,瞳孔未散,反似体内有股热流自经络奔涌而起,冲击百骸。
她闭目感受良久,睁眼时,眸底燃起灼灼精光。
“毒性可控,且能激发人体抗邪之力。”她斩钉截铁,“立即重制药方,以双蕊替蛇心兰,辅以七叶一枝花、鬼臼根、冰蟾粉三分之二量——新方命名为‘赤解散’!每剂另附说明:服后若现亢症,速配冰蟾粉二厘压制。”
命令下达,药庐灯火通明,上百药童连夜制药。
苏锦言亲自监工,每一味药材都亲手过秤,每一道工序皆严苛至极。
药成之时,天边微亮。
五十只樟木药箱整齐排列,锁扣贴封条,印着济世庐火漆印记。
石铁头率二十名脚夫整装待发,粗布裹身,兵器藏于扁担之中。
“走水路。”苏锦言下令,“避开官道,绕通源药行耳目。”
石铁头抱拳:“小姐放心,弟兄们都是亡命徒出身,刀山敢闯。”
她点头,却未松半分警惕。
果然,船行至第三日,江面雾浓如纱,两岸芦苇丛生。
忽闻破空之声,数十支黑羽箭自雾中激射而来,箭尖泛蓝,涂有毒液!
“有埋伏!”石铁头怒吼,挥斧格挡,肩头仍被擦伤,瞬时肌肉僵硬,几乎握不住兵器。
七八名脚夫中箭倒地,口吐白沫。
整艘船陷入死局。
就在此刻,江心浪花翻涌,四艘巡河快艇如鬼魅般从芦苇荡杀出,船上水师弓弩齐发,精准射杀蒙面劫匪。
领头校尉高喝:“奉知府夫人令,护送济世庐药箱安全过境!”
原来半月前,知府夫人患顽疾失眠,苏锦言赠其“安神枕”,内含七种宁神草药,一用即效。
今日恩义,终得回报。
混战持续半个时辰,二十名护卫浴血奋战,三人重伤,无人退后。
药箱完好无损。
苏锦言立于码头远望,看着船只靠岸,手中紧攥的银针终于松开。
她望向北方。
风沙滚滚,战鼓隐隐。
那一碗药,还未送到。
但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第49章 她没开药方,开的是天门(续)
北境风雪如刀,撕裂长空。
济世庐的药箱抵营那日,恰逢大雪封山。
军帐连绵如铁,却掩不住营中弥漫的腐臭与呻吟。
赤面瘟已蔓延半月,军中十停去了三停,将士高烧不退,面皮溃烂如血浆泼面,连军医都束手无策,只敢远远烧毁尸体,深埋雪坑。
副将王铮立于帅帐外,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赤解散”,手微微发抖。
“这药……非太医院所出,药材名不见经典,制法也前所未闻。”他声音低沉,满是疑虑,“万一服下后全军暴毙,末将百死莫赎。”
帐内寂静如死。
良久,一道冷冽如霜的声音响起:“若不试,便等死。”
萧无衍掀帘而出。
玄甲未卸,战袍染血,眉骨处一道新伤尚未结痂。
他眸光如刀,扫过副将手中药碗,抬手便夺。
“让开。”
他大步走进最重的疫帐,寒风卷雪扑入,映得帐内数十具垂死躯体如鬼影摇曳。
一名年轻士兵蜷缩角落,呼吸微弱,脸上疮口流脓,指尖发黑——已是回天无望之象。
萧无衍蹲下,一手托起他的头,一手端碗,将药汁缓缓喂入其唇间。
动作极稳,仿佛不是在喂药,而是在执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这是济世庐苏大夫所制。”他低声道,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整座营帐,“她说,药能救命。我信她。”
帐外将士静立如石,连呼吸都放轻了。
三时辰后,奇迹发生。
那士兵竟缓缓睁眼,烧退了七分,脸上溃疮开始结痂,喉间发出沙哑的“咳”声。
军医冲上前探脉,惊得几乎跪倒:“脉象回升!邪毒退散!这……这当真是活死人、肉白骨!”
消息如雪崩般传遍全军。
萧无衍站在点将台上,风雪扑面,黑袍猎猎。
他抬手一挥,声音如雷贯耳:“即刻起,全营换药!所有‘赤解散’优先供给屯田兵与辎重营!”
副将愕然:“可是……亲兵营与前锋营……”
“他们是兵,能战。”萧无衍冷冷打断,“但屯田兵是根。他们种粮、运粮、养活三军。若他们倒了,大军不战自溃。”
他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冻得发紫的脸:“我要的不是一支能打仗的军队,而是一支记得为何而战的军队。”
全军肃然。
那一夜,军营灯火通明,药炉不熄。
士兵们自发排成长队,只为领一碗“赤解散”。
有人跪地叩首,喊出“谢济世庐苏大夫”;有人将药碗高举过头,如敬神明。
萧无衍独坐帐中,提笔写密信,墨迹沉凝如血:
“济世庐所供非药,乃军心。
一剂药,救的不是一人一营,而是三万将士对朝廷最后的信任。
苏锦言……她没开药方,开的是天门。”
信封火漆印下,他眸光幽深,仿佛已看见那女子立于万民之上,执银针破山河桎梏。
——而他,愿为她执剑,斩尽魑魅。
与此同时,京城风云暗涌。
太医院首席黄老药师亲率十二弟子,捧着空药匣登门济世庐,态度前所未有的谦卑。
“苏大夫,老夫行医五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效之方。”黄老双手奉上药样,“敢请当面赐教‘赤解散’炼制之法,以正医道!”
苏锦言立于药庐正堂,一袭素青长裙,发间无饰,却气度天成。
她未推辞,只淡声道:“可。”
当众开炉,她亲自执火,取双蕊兰为引,七叶一枝花为君,鬼臼根为佐,冰蟾粉为使,每一步皆分毫不差。
药香升腾时,竟引得院中灵鸟低鸣,似有感应。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命人打开药田禁地,任太医院众人查验那株变异兰。
“此兰生于凶地,吸浊成清,非废,乃宝。”她立于田埂之上,声音清冷,“医者若只信典籍,不知变通,如何救得了急症危局?”
黄老听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医道本应济世,而非拘泥!苏大夫此方,当载入《新本草》!”
他当场跪地一叩:“老夫恳请朝廷,荐苏大夫入太医院任客卿,执掌疫病司!”
满堂哗然。
苏锦言却只是轻轻摇头,未应,也未拒。
夜深人静,她独自登上济世庐新建的观星阁屋顶。
寒风扑面,京城万家灯火如星河铺展,而皇宫深处,那片金瓦红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取出怀中一枚古旧罗盘——灵枢仪。
那是母亲临终前塞入她手中的遗物,通体青铜,刻着晦涩星纹。
多年来,它一直沉寂无声。
可今夜,指针竟微微颤动,继而缓缓转动,最终死死指向皇宫方向——乾清殿!
苏锦言眸光骤冷。
地脉司……那个自先帝起便隐于宫中、掌管龙脉风水的神秘机构,开始反噬了。
她指尖抚过罗盘边缘的刻痕,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线索:“九宫归元,镇煞安魂;若阵重开,天门自启。”
原来,她以药阵镇压城西乱葬岗,重启“九宫归元阵”,不仅唤醒了灵植异变,更触动了沉寂百年的地脉中枢。
而地脉司,是当年亲手害死母亲、篡改药典、掩盖毒源的幕后黑手之一。
“你们怕的,从来不是一场瘟疫。”她唇角微扬,寒意彻骨,“而是有人,真正读懂了大地的脉搏。”
风起云涌,棋局已变。
她不是在治病,她是在以医术为刃,剖开这王朝百年积弊的腐肉。
而此刻,宫中某间尘封多年的库房内,一名老太监颤抖着合上一本泛黄手札。
封面字迹斑驳,却清晰可辨:
“龙脉镇压之法——唯惧‘九宫归元阵’重启。”
他瘫坐于地,眼中尽是惊怖:“她真的……唤醒了天门?”
夜尽天明。
济世庐前,朝廷钦差捧着圣旨而来,身后跟着礼部仪仗。
青袍玉带,宫制赐服,赫然在列。
苏锦言未迎,未谢,只静静立于门内,望着那身象征身份跃迁的朝服,良久,轻声道:
“母亲,我来了。”
宗祠内炭火未熄,暖光摇曳。
她换上朝廷赐袍,青衫玉佩,再非婢女装束。
缓步走向母亲灵位前,指尖轻抚牌面,忽转身对郑族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