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苏府地库的油灯摇曳不定,映在陆先生布满皱纹的脸上,像一道道刻进骨血的年轮。
他合上铁匣,手指轻轻抚过那枚朱红的骑缝印——十二户联名备案,户部盖印,连皇帝亲批的特谕副本都已妥帖封存。
一切,都在黎明前尘埃落定。
可苏府没睡。
子时刚过,一队黑衣家丁便从侧门疾出,手持火把,直扑城南“仁和堂”旧址。
他们奉林氏之命,要抢在天亮前夺回地契,烧毁备案文书。
可还未近街口,便被一队巡夜衙役拦下。
“奉京兆尹令,此地已列为民用医署重地,私闯者,以谋逆论处!”
为首的家丁头目怒喝:“不过是块破地,你们也敢拦苏家的人?”
衙役冷笑,从怀中抽出一张明黄副本,高高举起:“这是兵部加急公文,这是户部备案骑缝印,这是陛下御笔‘特许苏氏锦言立庐济世,凡阻者,视同抗旨’——你苏家,拦得住吗?”
黑衣人面面相觑,脚下土地仿佛突然变得滚烫。
三日后,风声愈紧。
钱掌柜在茶楼酒肆放出话来:“济世庐地基下有活药泉,千年龙脉所钟,谁敢强占,谁家地窖必生毒霉,井水泛赤,仆役咳血,三月内必遭反噬。”
起初无人当真。
可不过五日,觊觎那块地的三家豪奴接连出事——王员外家井水突现血丝,李尚书府地窖长出赤色霉斑,赵将军的亲兵一夜之间七人咳血倒地。
太医束手无策,民间却已传开:“动苏大夫的地,龙脉反噬!她是药神转世,动她,就是动天道!”
流言如野火燎原,烧得满城人心惶惶。
而此时,济世庐旧址早已铲平。
晨光初露,苏锦言一袭素青布衣,发间无簪,唯耳垂一枚母亲留下的玉环微闪。
她站在废墟中央,手中握着一把铁锹,锹刃薄如刀锋,是杜仲连夜用寒铁打磨的。
百姓围在街外,屏息凝望。
她没有多言,只将铁锹稳稳插入泥土。
“咔——”
一声轻响,土层裂开,下一瞬,一股赤红泉水竟从地底喷涌而出,如血雾般溅上她的衣角。
人群惊呼后退。
杜仲慌忙捧碗接水,双手颤抖:“小姐……这……这水带灵性!”
苏锦言却眸光一震,蹲身细看。
那水赤如胭脂,却无腥气,反而隐隐透出一股清冽药香。
她指尖蘸水轻尝,瞳孔骤缩——
“龙息草……雪魄莲……”
她低语如梦:“竟是……活药眼。”
陆先生疾步上前,取样化验,片刻后脸色大变:“小姐,这泉水含微量灵药原浆,百年难遇!此地不是普通药田,是地气汇聚的‘药眼’,若善加引导,可养千年药性!”
苏锦言缓缓起身,眼中寒光如刃,却又藏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激动。
母亲的遗图曾提过——“九宫归元药阵”,以九味引灵药嵌入地脉石壁,可聚天地药气,化腐朽为灵根。
她一直以为只是传说。
如今,天赐良机。
“掘深三丈。”她声音清冷,却字字如钉,“建双层地窖。上层储药,防潮避光;下层布阵,引泉为脉。”
她转身看向杜仲:“按母亲遗图,准备九味引灵药——天心莲、地黄精、龙息草、雪魄莲、玄参露、玉髓芝、青冥藤、赤血珀、归元果。缺一味,都不准动工。”
杜仲重重点头,眼中燃起少年独有的炽热。
石铁头率脚夫昼夜不停,深坑渐成。
当挖至三丈,地下竟现出天然石窟,泉眼如脉搏般缓缓跳动。
苏锦言亲自监工,命人将九味灵药研粉,混以灵胶,按九宫方位嵌入石壁。
每一道工序,她都亲验三次。
夜半,药阵初成。
她立于坑底,仰头望向星空,忽然轻笑:“母亲,您看见了吗?您的女儿,终于有了自己的根。”
就在此时,远处街角,一道玄色身影静静伫立。
萧无衍不知何时已至。
他一袭墨袍,风尘未洗,刚从北境巡查归来。
路过此地,却被药田中密布的竹签所惊——那些竹签看似杂乱,实则暗合九宫八卦,方位错落,竟如军中布阵。
他驻足良久,目光沉沉落在那道瘦削却挺直的身影上。
随从低声解释:“听闻苏姑娘自幼随母采药,或通些堪舆之术。”
萧无衍摇头,眸底掠过一丝深意:“不是堪舆……她在养势。”
他看着那深坑如眼,泉水如血,仿佛看见一条沉睡的龙脉正被悄然唤醒。
“她在种药,也在种局。”他低语,“种一个,能撼动朝堂的局。”
当夜,一封密令自他手中发出,直传北境军营:“九转回春散”库存暂缓上报,所有炼药时间,优先供“济世庐”调用。
三更天,苏锦言仍在灯下翻阅药典。
杜仲捧来一碗热汤:“小姐,歇会儿吧。”
她摇头,笔尖不停,忽而抬头,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有人来过?”
杜仲一怔,随即点头:“有个黑衣人影在墙外站了许久,没靠近,也没走。”
苏锦言唇角微扬,未语。
她知道是谁。
可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这地下的药阵,能否在七日内彻底激活。
而她更清楚——
这块地,不只是她的栖身之所。
是她的剑,她的盾,她的国。
七日后,新馆初成。第51章 金蕊破土,地脉择主
七日后,新馆初成。
晨光洒落,济世庐三字在匾额上熠熠生辉——黑底金字,笔力遒劲,乃当朝帝师亲题。
正堂前立双碑,左为兵部火漆印信,明示“此庐为朝廷医政要署,隶属太医院辖制”;右为皇帝特谕摹本,朱批赫然:“苏氏锦言,仁心济世,功在社稷,特许开庐授徒,永免赋税。”
百姓围观如潮,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这‘官办分署’可是百年未有之殊荣!一个庶女,竟能得朝廷亲封?”
“更吓人的是那个‘医徒遴选制’!不看出身、不论门第,只要通过三关,就能白吃白住学三年医术!连赵侍郎家的庶子都去考了!”
“你懂什么?这不是收徒弟,这是种火苗。她要烧的是整个世家垄断医道的规矩!”
陆先生站在廊下,看着报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眉头紧锁,捧着账本低声劝道:“小姐,三百余人……其中还有六品以上官员的庶出子弟。此举虽大快人心,却也等于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有心人参一本‘私聚士子,图谋不轨’,便是杀身之祸。”
苏锦言立于阶上,素衣如雪,发间仍无饰物,唯耳垂玉环轻晃,在朝阳下泛着温润微光。
她抬眸,望向远处宫墙飞檐,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意。
“我若只想活命,当初就不会从苏府走出来。”
她转身,目光扫过那些蹲在门口背《本草纲目》的少年少女,有的衣衫褴褛,有的面带菜色,却眼神灼亮,像是饿极的人终于看见了饭食。
“他们不是顺民,也不是棋子。”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是火种。我要让这天下知道,医术不该是权贵手中的玩物,而是救人于水火的刀。”
话音落下,杜仲狂奔而来,脸上写满惊异:“小姐!药田里……出事了!”
“何事?”
“第一株金蕊雪兰……开了!”
众人随她疾步赶至后院药田。
只见中央一方灵土之上,一株通体洁白的兰花悄然破土,花瓣金蕊微颤,竟似有呼吸般轻轻起伏。
晨露滚落其上,非滑而下,反被吸收,整株花如饮甘霖,缓缓舒展。
“这不可能!”陆先生倒吸一口凉气,“金蕊雪兰需十年育根,三年孕蕊,从未听闻有人能在新垦之地、七日内催发!”
苏锦言蹲下身,指尖轻触花瓣,一股温润药气顺指而入,直抵心脉。
她闭眼,唇边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
——母亲留下的九宫归元阵,成了。
那一夜,她将母亲遗物中唯一的药印嵌入阵心凹槽。
那枚古旧铜印刻着“青囊隐脉”四字,曾是母亲行医天下的信物。
当它落入石窟核心,整座建筑如活过来一般,微微震颤,地下传来低沉水流声,宛如龙吟穿岩走脉。
而她投入铜炉焚烧的“哑蝉粉”残渣,早已化作无形灰烬,借地气通风口暗流,悄然飘向城北谢家药行库房。
谢元昌——那位曾联手嫡姐苏婉柔,三次陷害她“售假药致人暴毙”的奸商,今晨骤然失声,喉如火烧,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十名郎中束手无策,只查出他肺络似被某种极细粉尘封锁,形同慢性窒息。
无人知其病因,更无人联想到远在城南的这一缕灰烬。
苏锦言睁开眼,掌心罗盘轻颤。
灵枢仪指针原本常年指向皇宫乾清殿方向,象征皇权统御万气。
可此刻,那根银针竟微微偏转,缓缓移向西南——太子府方位。
她眸光骤冷,却又燃起幽深火焰。
“地脉醒了……”她低语,指尖抚过罗盘边缘,“它开始选主了。”
不是皇室,不是权臣,而是……她这个被弃如敝履的庶女。
这片土地,已不再只是栖身之所。
它是她的剑,斩断过往枷锁;是她的盾,护住弱小无辜;更是她的国,孕育新生秩序。
入夜,济世庐灯火未熄。
苏锦言独坐地窖深处,面前摆着九盏琉璃灯,对应九宫方位。
每盏灯下压着一味引灵药的样本,药香氤氲,与地泉之气交融,形成一道肉眼难见的灵气循环。
她在记录数据,测算药阵稳定周期,同时推演下一步布局:如何以“医徒制”为饵,诱出朝中把持太医院的礼部尚书之党羽;如何借民间声望,逐步渗透军中药供体系。
忽然,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杜仲冲进来,脸色发白:“小姐!北城巡防司刚送来密报——”
他递上一封火漆封缄的军情文书,上面盖着兵部虎符印,连角都被焦黑熏染,显是快马加鞭、途中遇险。
苏锦言接过,尚未拆封,指尖已觉寒意刺骨。
窗外,风起云涌,乌云遮月。
远处宫城方向,钟鼓楼忽传三声闷响——那是边关紧急军情入京的警示。
她静坐不动,听着那钟声回荡在夜空,如同战鼓擂心。
然后,缓缓启封。
纸页展开,墨迹未干,一行字跃入眼帘:
“北境八百里加急:赤面瘟突袭雁门大营,三日染病两千,高热不退,颜面溃烂,军医束手……现唯求‘九转回春散’五百剂,限七日内送达,否则恐生哗变!”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她瞳孔收缩如针。
地下的泉水仍在汩汩流淌,金蕊雪兰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预知风暴将至。
而她,握住了第一把打开乱局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