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承乾宫的朱漆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宫女捧着铜盆的手直打颤——往日这时候,太后还瘫在软榻上咳得喘不上气,今日却端坐在妆台前,银梳顺着斑白的发丝缓缓往下,每一下都稳当得像当年在坤宁宫主持宫宴的模样。
“去请礼部尚书。”太后的声音裹着晨露,清冽得让宫女耳朵一震,“就说哀家要在春分日办仁医大典。”
“仁、仁医大典?”宫女的铜盆“当啷”落地,溅湿了绣着缠枝莲的裙角。
她慌忙去捡,抬头正撞进太后镜中含笑的眼,那眼神活泛得像活过来的人,哪是往日被蛊虫锁了三十年的行尸走肉?
消息随着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奔出紫禁城时,苏锦言正提着药箱往济世庐走。
青石板路上的晨霜未化,她鞋尖刚沾到转角的垂丝海棠,一道素白身影突然从花树后闪出来。
“苏姑娘!”白美人妹妹攥着她的衣袖,指尖凉得像冰锥,“昨夜我又梦见那枚丹丸了……它在我手心里跳,说‘我不是药,我是证’!”
苏锦言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她反手扣住白美人的手腕,触感比想象中更烫——这姑娘通“梦语术”,能听见常人不闻的蛊虫残音,从前总说些支离破碎的胡话,今日却字字清晰。
“回药庐。”她拽着人往巷口跑,发簪上的珍珠甩得乱颤,“取冰玉盘。”
济世庐的地窖泛着霉味,苏锦言将静心丹从锦盒里倒出时,丹身竟泛起幽蓝的光。
她刚把丹丸搁在冰玉盘上,极细的声音便从玉盘底漫出来,像春蚕啃桑叶:“龙髓膏……藏在凤仪阁夹层……第三格暗匣……钥匙在皇后佩玉扣里。”
白美人妹妹的指甲掐进掌心:“这是……蛊虫的记忆?”
“不是蛊。”苏锦言的指腹抚过丹丸表面的纹路,前世她见过太多蛊虫,这枚丹丸的震颤频率更像被封在药里的残魂,“是证物。”她突然抬头看向窗外,晨雾里飘来御膳房的炊烟,“该入宫了。”
御书房的蟠龙柱下,苏锦言捧着新抄的《庶民药录》跪得笔直。
太医院的医案堆在她脚边,最上面那本“九转还阳汤”的方子被翻得卷了边——百年老方要用百年雪莲和龙骨粉,够买十车野茯苓。
“旧方养贵人,新方救百姓。”她声音清亮,“若用断渊草配野茯苓,成本减九成,药效不减。”
“放肆!”薛安之的茶盏“啪”地砸在案上,茶渍溅湿了他绣着五品医正的官服,“太医院的祖制是你说改就改的?”
苏锦言早料到他会跳脚。
她转头看向立在屏风后的试药太监——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公公,昨日还咳血不止,此刻正捧着药碗喝得香甜,见她望过来,竟冲她咧嘴笑:“真甜,像喝了蜜。”
太后的鎏金护甲敲了敲案几:“是比旧药清香。”
满殿的太医都噤了声。
薛安之的胡须抖得像筛糠,突然抓起案上的医书砸过来:“你懂什么?这汤是给龙体用的,岂能……”
“那便让龙体试试。”苏锦言接住医书,封皮上“太医院秘典”四个字被她捏得发皱,“若皇上喝了新方有个好歹,我苏锦言提头来见。”
她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御膳房的浓烟顺着宫墙往上蹿时,苏锦言正蹲在炸碎的铜锅前。
第三口锅的碎片扎进地砖,周围的青石板像被泼了硫酸,滋滋冒着白泡——这是蚀骨散的痕迹,和前世害她母亲的“迷神引”同出一源。
“姑姑近日可去过凤仪阁?”她转头看向缩在角落的红烛姑姑。
老宫婢的手绞着围裙,灯芯草编的发绳松了半截,“您点的安神灯油,味道和宫制的不一样。”
红烛姑姑的脸瞬间煞白。
当夜,济世庐的药炉烧得正旺。
苏锦言往药罐里撒了把朱砂,对蹲在门槛上的小满说:“去传旨,就说太后要查三十年前旧档。”
子时三刻,档案库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红烛姑姑的影子晃了晃,刚摸出怀里的铜钥匙,头顶突然亮起两盏灯笼。
石铁头的妹妹从梁上跳下来,麻绳“唰”地缠住她的手腕:“抓现行!”
搜身时,一枚带血的玉扣从红烛姑姑的衣襟里滚出来——正是皇后常戴的“百子千孙”扣。
提审在济世庐的密室。
红烛姑姑跪在青石板上,眼泪把前襟洇成深色:“我不怕死,只求您别让太后说出那句话……说了,整个皇宫都会塌。”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扑通”一声。
白美人妹妹直挺挺栽倒在地,嘴里冒出发黏的呓语:“七月十四,子时三刻,画师烧画……烧画……”
苏锦言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踹开密室门冲出去,白美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却还在重复:“烧画……烧画……”
画院偏殿的炭灰还热着。
苏锦言扒开焦黑的木炭,半幅画轴粘在砖缝里——展开时,褪色的朱砂还能看出先帝七窍流血的脸,唇角的金色膏痕像一道凝固的血。
“这就是……我装疯的原因。”太后摸着画像,指尖抖得碰翻了茶盏,茶水在画像上晕开,把先帝的眼睛染成模糊的一团。
凤仪阁的暗格“咔嗒”一声开了。
苏锦言取出那管龙髓膏时,蓝花试纸瞬间变成诡谲的紫——和前世母亲药罐里的毒,一个颜色。
她没把证据呈给皇帝,而是在太医院后园约了薛安之。
月光像层霜,落在两人中间的药碗上。
“替命蛊的解药。”她推过药碗,“喝了它,我保你全族离京。”
薛安之盯着药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你以为我不想活?有些秘密,活着的人碰不得。”他转身往雾里走,身影渐渐融在晨雾里,只留下药碗里一缕青烟,缓缓升上天空。
苏锦言捏紧了袖中的玉扣。
后园的老槐树上,一只乌鸦“呀”地叫了声,扑棱棱飞过宫墙。
她望着乌鸦消失的方向,忽然闻到一缕极淡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要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