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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的梆子声还在巷子里荡着尾音,苏锦言已踩过满地碎瓦,立在静心阁断墙间。

素色裙裾被夜风吹得翻卷,露出腕间缠着的半截玉镯——那是母亲坠崖时,她从崖底碎石里抠出来的,棱角扎得掌心渗血,却始终不肯松手。

“姑娘。”

苍老的唤声裹着松脂香飘来。

苏锦言转头,见钟婆婆扶着半截残柱站在月光里,拐杖头的铜环撞在碎砖上,叮铃作响。

这老仆的背比三年前更驼了,鬓角的白发却少见地梳得齐整,像是特意收拾过。

她枯瘦的手探进怀里,摸出一方蓝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青:“这是老奴...藏了三十年的东西。”

蓝布展开时,苏锦言的呼吸陡然一滞。

那是半块茶盏的碎瓷,边缘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是血渍渗进釉面。

碎瓷上歪歪扭扭刻着四个字,笔画深可见骨——“有人换药”。

“当年夫人出事前,说要给老奴煮盏碧螺春。”钟婆婆的声音发颤,像风里的枯枝,“茶盏碎在药炉旁,老奴拼了二十年,才认出这几个字。”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夫人不是自己喝错了药,是...是有人换了她的药!”

苏锦言指尖轻轻抚过“有人换药”四字,指腹触到瓷片上的凹痕,像触到母亲临终前蘸着血刻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喉咙发紧,却硬是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您等到了。”

钟婆婆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碎砖:“老奴求姑娘,让夫人在天之灵...能闭一闭眼。”

“起来。”苏锦言弯腰将人扶起来,袖中玉镯碎片硌着腕骨生疼,“您守了二十年,该我守了。”

夜风卷着霉味钻进鼻腔。

苏锦言将《青囊残篇》搁在记忆中药案的位置——当年母亲就是在这里,给她喂下最后一口蜜饯,说等开春要带她去看桃林。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碾子,杜仲、丹参、夜交藤依次倒进去,石杵落下时,体内突然泛起灼烧般的疼。

是前世的记忆。

她记得清楚,前世跪在灵堂时,稳婆偷偷告诉她,夫人临终前浑身青斑,十指抠进床板,指甲里全是血。

此刻这疼从心口蔓延到四肢,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针,在她经脉里一寸寸挑。

冷汗顺着下巴砸在药碾上,溅起细碎的药末。

“姑娘!”小蝉攥着药囊的手都在抖,“要不...咱们明日再来?”

苏锦言没应声。

她咬着唇,石杵一下下碾得更重。

药香混着血腥味在舌尖漫开——这是母亲当时的感受,她必须记清楚,必须替她疼够。

檐角突然响起琴音。

《殇辞》的调子,低回如泣。

苏锦言抬头,月光里映出一道黑影,七弦琴横在膝上,琴身嵌着拇指大的檀木囊,随着琴音轻颤,飘出淡淡甜香。

是“梦归尘”的孢子,吸多了能让人陷入幻境,最是适合扰乱心神。

小蝉抄起药囊就要冲,被苏锦言抬手拦住。

她闭了闭眼,舌尖抵着上颚,将呼吸降到极缓——龟息术。

心跳声在耳中渐弱,迷幻孢子顺着鼻腔钻进来的速度也慢了。

她反手抽出一支银针,精准刺入耳后“听宫穴”,嗡鸣的琴音顿时变得模糊。

“这琴师...是柳扶风的人。”她低笑一声,从袖中摸出支骨笛——是小鸢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这是用她阿爹的腿骨磨的,能吹走邪祟。

骨笛凑到唇边,她吹出一段清越的调子,与《殇辞》的哀婉截然相反。

两股音波相撞的刹那,空中泛起肉眼可见的涟漪。

琴师肩头的檀木囊“噼啪”爆开,毒粉倒灌进他口鼻。

他踉跄着后退,琴弦“崩”地断了一根,整个人从屋檐上栽下来,摔在离苏锦言三步远的地方,面纱滑落,露出半张青肿的脸。

“退下。”苏锦言对小蝉道,目光仍盯着药碾。

小蝉咬着唇退到墙根,攥紧的药囊上,“双玉同枝”的绣纹被汗浸得发暗。

药碾里的药末已呈深褐色。

苏锦言抹了把脸上的汗,正要加最后一味丹参,眼角余光瞥见案边多了封信。

封皮上“吾儿锦言亲启”六个字,字迹娟秀得像母亲的,连印泥都是她惯用的朱砂掺金箔。

她的手顿了顿,指尖发颤。

前世她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此刻看着这信,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拆开信笺,第一行就是“为娘自愿赴死”。

苏锦言的呼吸一滞,往下看,“只求你平安长大,切莫再查旧事...你若执意翻旧账,便是要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眼泪突然涌出来。

她慌忙去擦,却在看到“吾儿”二字时顿住——母亲从未这样唤过她,从小到大,都是“言儿”,软乎乎的,像含着块糖。

“好手段。”她冷笑一声,将信投进脚边的香炉。

火焰腾起时,信笺突然发出焦糊味,纸灰里浮出一行黑字:“窃经者,魂归梦渊。”

苏锦言捏碎药碾里的丹参末,褐色药粉混着黑血溅在《青囊残篇》上。

血滴像活物般在纸上游走,原本残缺的图谱突然泛起金光,《灵枢·归藏引》六个字浮现在空中,经络图如星河般展开,映得满室生辉。

腕间玉镯碎片突然发烫。

苏锦言吃痛松手,却见碎片化作一道光丝,“嗖”地钻进她膻中穴。

刹那间,任督二脉像被劈开的山涧,热流奔涌而下。

她抬手,三枚金针自动从药箱里飞出来,悬停在她指尖三寸处,微微震颤。

“她醒了。”

树影深处传来低哑的男声。

萧无衍站在老松树后,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眼底的暗芒却比月光更亮。

他望着静心阁方向,影卫的暗号从四面八方传来,确认四周再无埋伏。

苏锦言却没听见。

她望着虚空,仿佛看见母亲站在血莲池畔,素色裙裾和记忆里一样干净。

女人抬手抚过她的额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这一次,你比我走得更远。”

“娘。”她轻声唤,泪落进金光照耀的残卷里,“我替您看了。”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小蝉裹紧斗篷,见姑娘站在晨光里,发间沾着药末,眼里却亮得惊人。

她怀里的《青囊残篇》还泛着金光,三枚银针仍悬浮在空中,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摇晃。

“回灵枢堂。”苏锦言将残卷收进木匣,指尖拂过匣上的铜锁,“该让某些人,尝尝被药治的滋味了。”

晨风卷着药香掠过断墙,远处灵枢堂的檐角已冒出袅袅青烟。

有人推开窗,药气混着露水飘出来,在晨雾里凝成细小的水珠,落进苏锦言摊开的掌心——那是“归藏引”的气,正顺着她的经络,往更深处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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