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泥泞,车轮每转动一圈都带起沉重的黏腻声响,碾出两道深痕。雨声细密,敲在车蓬上沙沙作响,却透不进厢内分毫。
明蕴垂眸,长睫掩下所有波澜,再抬眼时,已是一派惯常的沉静。
她端坐如松,指尖搭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啜,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谁也瞧不出她在想什么。
映荷换下允安脏污的衣裳,可眼尖辨出那衣料非比寻常。指腹蹭开表层污渍,底下竟隐约透出一种独特的流转光华。
她眸中闪过一抹惊疑不定的光,很快垂眸掩去异色,只不动声色寻来柔软干净的细棉布,将人仔细裹好。
这才至明蕴身侧。
“娘子。”
她小声道:“这料子瞧着……像是浮光锦。”
她曾在戚五娘子身上见过。
去年皇宫也才得了三匹。只特赐天潢贵胄、宗室亲王。寻常官宦人家连见都难得一见,更遑论……穿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孩童身上。
广平侯府在京都世家里头并不拔尖,御赐的浮光锦,是绝无资格享用的。
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
若将来娘子有了孩子,那便是侯府唯一的金孙,广平侯夫人将世间珍贵之物奉上也不是奇事。
明蕴淡淡:“嗯。”
“那……”
映荷看向明蕴:“娘子是信了……他的话?”
明蕴的唇动了动:“不知。”
这事实在太过离奇,便是最敢编造的说书先生,怕也不敢写出这般荒唐的桥段,偏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她头上,叫人措手不及,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两人说话的空档,允安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经了这一番折腾,早膳不过草草咽了两口,方才慌慌张张的,连手里捏着的半个馒头也不知丢到何处。
肚子隐隐空落下来,饿得发慌。
他到底年纪尚小,捉摸不透眼下处境,可娘亲在身侧,鼻尖是熟悉的暖香,那些惶恐便似晨雾见了日头,转眼散得干干净净。
允安轻车熟路地拈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两口,又探身拎过角落那个蓝布包袱,从里头摸出个纸包,抖出几片肉干。
重新坐定时,他指尖往小几下一探,精准地扣住一处机括轻轻一扭。
嘎吱轻响,桌面应声翻转,竟露出一方精心刻制的棋枰。
允安眼儿亮亮的。
“娘亲,我们来下棋。”
映荷:???
映荷多少难以接受:“他怎么知道?这难道真是小主子?”
明蕴也有点绝望,实则信了八成。
然则真假暂且不论——这孩子出现的太不合时宜。
不能置之不理,可若带回明家……该许他什么名分?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她抬手将茶盏轻轻搁下,瓷底碰着桌案,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那些纷乱念头实在教人太阳穴突突地跳,明蕴索性敛起心神,不再去深想。
见允安脸上手上都是泥,明蕴实在看不过眼,取了帕子蘸湿。
“你……”
刚要叫他,却不知他的名字。
明蕴要把帕子递过去。
允安却是挪着小身子凑近贴贴,仰起小花猫似的脸,乖巧等着她擦。
明蕴:……
允安纳闷:“娘亲怎么不动手?”
允安又把手摊开,冲她笑:“这里也脏。”
随着他的靠近明蕴有些僵硬,深吸一口气,细白的指尖抵住允安的额,轻轻将人推远几分。
的确烫。
那么小的娃娃,发热是最要命的。
明蕴掀开一角布帘吩咐车夫:“走快些,入城后先去医馆。”
映荷接过手帕,细细替允安擦净脸颊与手指。
只是发丝间尘泥黏连,光靠擦拭终究勉强。眼下条件简陋,待回头配了药汤烧退下去,终归要好好沐洗一番才是。
“是。”
明蕴保持同个姿势,就这么看着。
奶娃娃一点点露出原来的白嫩,倒像个刚剥了皮的糯米团子。又因发热的缘故,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映荷没忍住捏了捏允安软乎乎精致的脸。
除了娘子,全京都有几个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娃娃?
慈信堂是京都最大的医馆。
檐下廊前挤满了候诊的病患,连阶前都支起了遮雨的棚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坐诊的老大夫拎着药箱,冒雨匆匆往隔壁客栈那边赶。
想是那厢有急症病人等不得了。
映荷领着老大夫急急道:“诊金必加倍封与先生,只求快些移步。我这心里实在慌得很。”
雅间内,明蕴为双眸紧阖的允安仔细掖好被角。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大夫快步绕过屏风上前,俯身细看,枯瘦的手指轻按在小团子腕间。
小崽子已烧得小脸绯红,呼吸急促,唇瓣干裂起皮。
明蕴快速言明情况:“是几日前坠了水,倒不清楚曾吃过什么药。方才又遭了冷雨,路上就昏睡了过去,任怎么唤也唤不醒,额上滚烫似烙铁一般。”
老大夫扒开允安的眼,瞧了瞧,眉间渐蹙成川,忍不住低声斥。
“稚子年弱,岂能如此折腾?”
“脉相有惊厥之症,落水的寒湿仍盘踞三焦,又不曾好生将养,心神损耗太过,故反复受寒。”
明蕴面色凝重。
大夫提笔快速写好药方,又说了不少注意事项。
明蕴一一记下。
“这是药膏,涂伤口的。”
“药煎好后,就喂他服下。”
“半个时辰后我再来施针,应该没什么大碍,可就怕高烧不退,怕是要伤害根本。”
映荷听得心惊肉跳的,连忙跟着老大夫离开去抓药。
屋内很快又静了下来。
依稀间可以听到隔壁医馆的凄凄的哭声。
客栈过道内,有人在议论。
“底下是怎么了?哭成像是家里死人了一样。”
“嘘。可不就是死了人。”
“是个才一岁的娃娃,刚会爬,她娘不过是转身的功夫,就从高台摔了下去。诶呦,全是血,便是脑袋都被石头磕扁了,当场就断了气。她娘接受不了打击,非要让慈信堂那边帮着治。”
谁不唏嘘。
“这小娃娃细脆,经不得风,沾不得露,须得眼不错珠的守着。”
说话声随着人走远,逐渐转小,随即消散。
明蕴托起允安的脚踝,指尖沾了清凉的药膏,轻轻涂抹在那斑驳的伤口上。孩子的皮肉本就细嫩,此刻更衬得那一道道磨破的血痕和淤青触目惊心。
是他白日赤着脚拼了命追着马车跑时,被粗粝的石子路面无情割伤的。
明蕴的目光又落在允安微微蜷起的手上,手背上也不知何时磕碰出一块青紫,指关节处还擦破了皮。
她一并细细上了药。
她还没嫁人。
未曾经历怀胎十月的牵念,更无分娩刻骨的苦楚,这孩子凭空而降。
明蕴实在难以将自己和小小的生命相连,涌起应有的慈母柔肠。
许是痛苦极了,允安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双唇微微翕动,口中时不时无助溢出几声模糊的‘娘亲’。
明蕴喉咙发涩,握住他的手,又烫手的松开。
也不知过去多久。
只听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