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或者说,经历了前半夜的惊心动魄后,后半夜的宁静显得弥足珍贵。当苏念从浅层冥想中苏醒,掀开帐篷门帘时,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微弱的青光,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营地里很安静,只有篝火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但他看到,张硕和石老栓已经起来了,两人正凑在将熄未熄的火堆旁,借着一盏头灯的光芒,低声讨论着铺在膝盖上的地图。显然,王磊的牺牲和昨夜险死还生的经历,让两人都无法安然入睡,迫切地想要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好万全准备。
听到动静,两人抬起头。张硕的眼圈还有些发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和专注,只是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悲伤和疲惫。石老栓则依旧是那副饱经风霜的沉稳模样,只是握着旱烟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苏先生,你醒了。”张硕打了个招呼,声音有些沙哑。
苏念点点头,走过去在火堆旁坐下,随手添了几根细柴,让火焰重新明亮了一些。“在商量明天的路线?”
“嗯,”石老栓用烟袋锅点了点地图上一个画着红色叉号的位置,“这里就是王磊后生提到的‘鹰嘴崖’,离黑水潭大概还有大半天山路。那地方地势很险,像个老鹰的嘴巴伸出来,下面多是乱石和深沟,不好走。”
苏念的目光在地图上扫过,鹰嘴崖位于黑水潭的东南方向,更深入“迷魂凼”的腹地。他沉吟片刻,决定将心中的一个疑惑说出来。
“石老爷子,张工,”苏念组织了一下语言,目光转向不远处在晨雾中依旧显得漆黑如墨的水潭,“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黑水潭……有些奇怪?”
张硕推了推眼镜,疑惑道:“奇怪?是指它的颜色、温度,还是指之前那些……超自然现象?”经过昨夜,他已经能相对平静地提及这个词了。
“不完全是。”苏念摇了摇头,他无法直接感知到那微弱的仙灵之气,但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引导,“昨夜我们与那狈妖激战,动静不小,尤其是最后净化怨气时,至阳之气应该很盛。按常理,这种阴邪之地蕴养的邪祟,要么会被激怒疯狂反扑,要么其根源会受到冲击。但这黑水潭,除了最初那声虎啸警告,之后便再无任何异动,安静得……有些反常。”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隐约感觉,这潭水的气息,似乎比我们刚来时,少了几分阴森,多了点……难以言喻的平和。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石老栓吧嗒了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中显得深邃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缓缓开口:“苏老弟,你感觉没错。这黑水潭,确实邪门,但也……不止是邪门。”
他吐出一口青烟,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数十年前:“我选这里做露营地,不单单是因为这里相对平坦、靠近水源,也是有点……老辈人的念想在里头。”
“哦?老爷子,这潭还有什么说法吗?”张硕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暂时从地图上移开了注意力。
石老栓深吸了一口烟,缓缓道出尘封的往事:“那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刚打完仗没多久,百废待兴,山里人更是穷,没几个念得起书的。我上完小学,就跟着我爹,还有村里几个老猎人,跑山采山货,换点盐巴粮食糊口。”
“那时候啊,”他伸手指着黑水潭的方向,“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潭!”
张硕和苏念都是一怔。
“没有潭?那这里是……”张硕追问。
“这里原来是个山洞,”石老栓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沧桑,“一个挺大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着,不太起眼。但老辈人都知道,那洞里,供着山神爷。”
“山神?”张硕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若是以前,他定然嗤之以鼻,但此刻,他的语气只有探究。
“对,山神。”石老栓肯定地点点头,“具体啥样,我也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洞里有个模糊的石像,前面总有村里人偷偷去放的野果、兽肉。那时候人都迷信,觉得靠着大山吃饭,就得敬着山神,祈求风调雨顺,狩猎平安。”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悸:“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大概十三四岁,跟我爹还有几个叔伯进山采药。那天运气不错,采到了几株老山参,大家都很高兴。可就在我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天一下子就黑了,乌云压顶,电闪雷鸣,那雨大的哟,跟天漏了似的!”
他的描述让苏念和张硕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那场数十年前的倾盆暴雨。
“这还不算,”石老栓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就在那雷声轰鸣中,从神农架最里头,断断续续传来老虎的叫声!那叫声……跟昨天晚上听到的有点像,但感觉更吓人,带着一股子……怒气?好像还有什么别的野兽在跟它厮打,动静隔着老远都能隐约听到,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眼看雨越下越大,山沟里的水眼见着就往上涨,我爹经验老到,一看情况不对,立马招呼大家往高处撤,说可能要发山洪了!那时候我们都吓坏了,拼命往山上跑。”
石老栓的语速加快,仿佛回到了那个危急的时刻:“就在我们跑到现在这个位置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回头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苏念和张硕都屏住了呼吸。
“那原本应该顺着山沟冲下来的大水,眼看着就要把我们刚才走过的低洼地全淹了,可突然就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挡住了,然后硬生生拐了个弯,全都……全都灌进了那个供奉山神的山洞里!”石老栓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么大水啊!轰隆隆的,就跟一条白龙似的,一头就扎进了山洞,愣是一点都没漫出来!就好像那山洞是个无底洞!”
“我们当时都看傻了,站在雨里,都忘了害怕。过了好久,雨渐渐小了,雷也停了,深山里的虎啸和厮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
“等到天稍微亮堂点,雨彻底停了,我爹和几个胆大的老猎人,小心翼翼地摸回来看。结果……”石老栓用烟袋锅重重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个山洞,不见了!原地就多了这么个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水潭!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黑水潭!”
故事讲完,篝火旁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远处早起的鸟儿的零星啼鸣。
张硕张大了嘴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再次被刷新。一场暴雨,神秘的虎啸厮杀,被无形力量引导的洪水,消失的山洞和突然出现的黑水潭……这简直比最离奇的小说还要离奇!
苏念则是目光深邃,心中念头飞转。山神洞、洪水倒灌、虎啸……很可能就是狈妖口中的“山君”、厮杀、潭现洞消……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可能:数十年前,这里可能发生过一场不为人知的、涉及“山神”或许是某种灵物或古老存在与“山君”之间的争斗!而黑水潭的形成,绝非自然,很可能与那场争斗的结果有关。那丝仙灵之气,会不会与消失的“山神”有关?而“山君”盘踞附近,是否也是为了这潭底的秘密?
这时,一直趴在旁边装备箱上假寐的布欧,耳朵轻轻动了动,似乎听到了石老栓的讲述,但它只是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睡觉,仿佛对这种陈年旧事并不太感兴趣,又或者,它早已感知到了什么。
石老栓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后来,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破四旧,反迷信,谁还敢提什么山神、黑水潭的怪事?那是要挨批斗的!慢慢的,村里老人一个个走了,年轻人上了学,读了书,都信了科学,走出了大山,谁还记得这些?谁还信这些?”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惋惜,那是对一种古老信仰和传统消逝的无奈。
听完石老栓的讲述,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各自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黑水潭的来历,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神秘和久远,也似乎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多谢老爷子告知这些。”苏念郑重地向石老栓道谢,这些信息对他判断形势至关重要。
石老栓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心里也松快些。行了,天快亮了,咱们还是商量正事吧。”
三人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地图上,就着逐渐明亮的天光,仔细研究起前往鹰嘴崖的具体路线、可能遇到的危险以及应对方案。石老栓凭借记忆,指出了几处可能需要绕行的险地和可能找到水源的位置。
就在这时,林晚和周苒也先后从帐篷里出来了。两个姑娘看起来休息得还不错,林晚脸上恢复了红润,周苒虽然眼睛还有些肿,但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
“你们起这么早?”林晚看到火堆旁的三人,有些惊讶。
“在商量路线。”苏念温和地回答。
“那你们先忙,我和周苒姐准备早饭。”林晚说着,便和周苒一起,从物资里拿出便携炉具和食物,开始熟练地忙碌起来。周苒也暂时抛开了心中的纷乱情绪,专注于手头的事情,烧水、加热食物,动作麻利。
营地渐渐有了烟火气,新的一天,在往事的余韵和对前路的筹划中,开始了。而黑水潭,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守护着它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也等待着真正能揭开其面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