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防盗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重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经年的风雨。
门轴的锈迹磨掉了林枫心中最后一丝近乡情怯,他深吸一口混杂着楼道里陈年油烟味和邻家饭菜香的空气,迈步踏入了这个阔别已久的空间。
客厅的光线有些昏暗,母亲周秀萍正背对着门,坐在一张矮小的塑料凳上,身前的盆里堆着翠绿的毛豆。
她的背影比记忆中更瘦削了些,花白的头发在傍晚的余晖中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听到开门声,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手上剥豆的动作微微一顿。
“回来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古井,没有波澜。
“嗯,妈,我回来了。”林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沉重的行李箱立在墙边,发出的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周秀萍终于缓缓转过身,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的淡然。
“饭在锅里,自己去盛。”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
这熟悉的疏离感曾让年少的林枫感到窒息,但此刻,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落在了那张褪色的旧茶几上。
茶几中央,一个白瓷盘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金黄色的糖饼,饼面上还撒着一层薄薄的芝麻,散发着微弱的甜香。
那是糖饼。
是他小时候每次生病发烧,哭闹着不肯吃饭时,母亲才会拿出的“特效药”。
她会把白糖和面粉烙成香甜的饼,哄着他说,吃了这个,病就好了。
林枫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喉头。
他默默走过去,放下背包,在母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一声不响地拿起毛豆,学着她的样子剥了起来。
豆荚裂开的清脆声,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交响。
“你爸蒸的。”周秀萍忽然开口,视线依旧落在手里的豆子上,“他说你从小就爱吃这口甜的。”
林枫的手猛地一抖,一颗圆滚滚的青豆从指间滑落,在水泥地上弹跳了几下,滚进了沙发底下。
他没有去捡,只是僵在那里。
原来,这盘糖饼背后,还藏着另一个沉默的男人。
他知道,这盘看似普通的糖饼,已经是这个不善言辞的家庭所能给出的最高规格的欢迎仪式。
夜深了,父母房间的灯早已熄灭。
林枫蹑手蹑脚地溜进客厅,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翻开了母亲放在电视柜上的药袋。
一张折叠的化验单滑了出来,上面的字小得像蚂蚁,但他一眼就锁定了那个刺目的词——肌酐。
数值又升高了。
他一目十行地扫下去,在医嘱那一栏,看到了最让他心惊肉跳的一行字:建议透析频率由两周一次,调整为每周两次。
每周两次。
这意味着母亲的肾脏功能正在加速衰退,也意味着家里本就拮据的经济将雪上加霜。
林枫死死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自己银行账户里那笔刚刚到账的“反向分成”的余款,那笔钱,他原本打算作为自己接下来半年的生活费和项目启动资金。
现在,它有了更重要的名字——“家庭应急基金”。
正当他对着那串数字发呆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父亲林建国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
“还没睡?”
“爸。”林枫迅速将化验单塞回药袋。
“工地上……发了点年终奖。”老林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一股浓郁的豆浆香气弥漫开来,“不多,给你妈买两个月的药应该够了。”
林枫抬头,昏暗中,他清晰地看见父亲那件灰蓝色工装的袖口,已经被磨得起了毛,线头像一道道刺眼的伤疤。
所谓的“年终奖”,恐怕是父亲又去哪个工地揽了夜间的零活换来的。
一股热流直冲鼻腔,他压下喉咙的哽咽,忽然说:“爸,我这次回来,带了点钱。拍视频赚的。”
老林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不屑:“那种网上闹着玩的热闹钱,一阵风就过去了,不稳当。你好好读书就行,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林枫没有争辩。
他知道,对于父亲这一代人来说,只有从土里刨食、从钢筋水泥里换来的钱,才是踏实的。
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爸,以前或许不稳,可这一次,是稳的。”
夜色更深,林枫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十校联建”的群聊。
陈默父亲手术成功的消息下面,是一排庆祝的表情。
张野妹妹平安到家的照片里,小姑娘笑得像春天的太阳。
赵子轩的母亲更是直接发来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每个人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些无声的图片,像一股股暖流,熨帖着林枫因母亲病情而揪紧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在群里打下一行字:“各位,下一站,山城大学。我们要把‘验真平台’,做成一张覆盖全国高校、每个普通学生都能用得上的安全网。”
陈默几乎是秒回:“我已经开始写新的接口文档了,随时可以对接。”
张野只发了一个握紧拳头的表情,胜过千言万语。
林枫关掉手机,走到阳台。
冬夜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明了许多。
不知何时,母亲也披着外套站到了他身后。
“你小时候总挂在嘴边,说长大了就想当条咸鱼,躺着什么都不干。”周秀萍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夜色。
林枫回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是啊,可咸鱼躺久了,也想翻个身,看看海面上的风景。”
周秀萍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想浮起来可以,”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别呛着水就行。”
除夕夜,小小的方桌上摆满了菜,一家三口围坐着吃饺子。
电视里春晚的歌舞声热闹非凡,却丝毫没有冲淡屋子里的宁静。
父亲林建国喝了一口杯中的廉价白酒,脸颊泛红,忽然放下筷子,有些局促地开口:“小枫,你们学校那个……那个叫什么,互助会,能不能……帮帮你李叔?”
林枫愣住了。李叔是父亲在工地上最好的朋友,他知道的。
“老李他儿子今年考上大学了,学费还没凑齐。前阵子,老李在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把腰给砸了……”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
林枫的心狠狠一沉。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这是一个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一辈子没开口求过人。
今天,他为了别人,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能。”林枫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母亲默默地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放进他碗里,低声说:“你爸前两天跟我念叨,说你现在,比他更像个人了。”
林枫低头,咬了一口饺子,滚烫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口中所谓的“像个人”,那不是功成名就,不是腰缠万贯,而是在别人跌倒在泥泞里的时候,你身上还算干净,并且,你愿意伸出手去拉一把。
大年初一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枫就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
是苏晚晴发来的消息:“我爸听说了你们的事,很感兴趣。他说,想以青州大学校友会的名义,对你们的平台进行支持。”
看着这条信息,林枫却没有立刻回复。
他翻身下床,打开了那台跟了他四年的旧笔记本电脑。
在“十校联建”的共享文档首页,他删掉了原本的工作计划标题,重新敲下了一行字:《家,不该是少数人的终点》。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照进了这间狭小却温暖的小屋。
厨房里传来母亲蒸糖饼的香气,父亲正蹲在门口,给那辆吱嘎作响的旧自行车上油。
林枫望着屏幕上那行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下一站,不是山城大学,也不是任何一所大学。而是要让更多的人,不用再为了抢一张回家的车票而拼上性命。”
他按下了保存键。
几乎是同一时间,屏幕右下角,那个名为“404 Not Found”的群聊图标闪烁起来,一条新消息弹出。
是张野发的,一张喜气洋洋的全家福,照片下面配着一行文字:“我妹说,她也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到青州大学来找我。”
林枫的嘴角微微上扬,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此刻竟化作了无尽的动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城在晨光中苏醒。
归家的路已经走完,而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短暂的团聚之后,便是更遥远的远行。
他拿起手机,正准备回复苏晚晴,另一个许久未曾有过动静的群聊却突然跳到了屏幕顶端,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那是他的高中班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