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嘈杂的人声像一锅煮沸的浑水,林枫端着餐盘,在拥挤的队伍里缓慢挪动。
食物的热气混合着青春期特有的汗水味,一切都显得寻常而沉闷。
直到后排两个男生的窃窃私语,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周围的空气。
“喂,你听说了吗?图书馆三楼那本《社会学概论》,被人用笔写满了!”
“早就知道了,现在成了景点了都。我昨天去看,围了一圈人,都在拿手机拍或者拿本子抄。上面的批注比正文还狠,句句都在打脸。”
“真的假的?这么牛?”
“比真金还真。据说最开始只是一个人写,后来借书的人看到了,就在旁边接着写,一来二去,整本书的空白处都成了辩论场。现在每天都有人专门去抄那些批注,比上课听讲认真多了。”
林枫的脚步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扫向斜后方。
就在那两个学生背后不远处的教师专区餐桌,历史系的王老师正吃完最后一口饭。
他状似不经意地收拾着餐具,将一本教参塞回了随身的帆布包里。
就在书本滑入包内的瞬间,林枫清晰地看见,书脊侧面贴着一张几乎透明的薄膜贴纸,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光晕。
那是他们内部用于识别“种子”的标记。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跳却漏了一拍。
原来,裂缝早已不止一处。
他端着餐盘走到赵子轩身边坐下,将饭卡推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
“别吃了,去一趟打印店,印五百张新书签。”
赵子轩正埋头扒饭,闻言愣愣地抬起头:“又印?上次那批‘真理越辩越明’的还没发完呢。这次印什么?”
林枫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仿佛能看到那本被墨水和思想浸透的《社会学概论》,看到王老师包里那本藏着秘密的教参。
他缓缓说出七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
“你,有没有,被说服?”
与此同时,三千公里外的边境小镇,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机油混合的粗粝味道。
张野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汗珠,正费力地将一个报废的汽车引擎吊起。
他在这里的名字是小王,一个技术还过得去的临时修车工,沉默寡言,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修车铺的老板是个本地人,对这个干活卖力、要钱不多的年轻人很满意,任由他折腾。
这天收工后,张野从废料堆里捡了块被压扁的铁皮,用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平整,又找来黑漆刷了一遍,做成了一块简陋的小黑板。
他用一截铁丝将黑板挂在修车铺生锈的卷帘门旁,用半截粉笔,在上面写下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穷人总要证明自己值得帮助?”
起初两天,路过的人只是好奇地看一眼,没人理会。
有人以为是修车铺的什么新噱头,还有人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
第三天,黑板下方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像是某个学生偷偷写的。
“因为不说,就会更惨。”
张野看到那行字时,正蹲在地上给一辆摩托车换轮胎。
他没有回头,嘴角却微微上扬。
第五天,他换了一个新问题:“谁决定什么是正能量?”这一次,不到半天,黑板就被写满了。
各种笔迹的答案层层叠叠,甚至有人在旁边贴了张纸条接着写。
再后来,有人把整块黑板上的问答抄录下来,贴进了当地一所职业技术学校的教室墙上,像一张野蛮生长的檄文。
思想的孢子一旦随风散播,就会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生根发芽。
在省会城市的一间豪华会议室里,阿静正襟危坐,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挑选的标本。
她被单位选为优秀青年代表,参加这场“青年思想引导座谈会”。
空气中漂浮着昂贵的香薰和更昂贵的官样文章。
主持人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点到了她的名字:“阿静同志,听说你在基层工作中,和一些特殊群体接触得比较多。能不能请你结合具体案例,谈一谈,比如性少数群体,是如何在我们的政策关怀下,感受到温暖,从而懂得感恩的?”
全场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问题,一个期待标准答案的陷阱。
阿静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可以背出准备好的稿子,那些关于社区送温暖、领导亲切慰问的套话。
但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她沉默了十几秒,会议室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尴尬。
主持人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
终于,阿静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吧。我妈妈上个星期天,很认真地问我,能不能……不要再在亲戚朋友面前,假装‘正常’了。”
她停顿了一下,会场里一片死寂。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为了符合别人的期待,装了一辈子贤惠和顺从,觉得很累。她不想我为了让她有面子,也去装一个不是自己的样子。她说她不求我感恩什么,只希望我能活得轻松一点。”
话音落下,全场陷入了更加彻底的尴尬。
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交头接耳。
陈主任——今天到场的最高级别领导——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他拿起话筒,语气不悦地打断道:“好了,下一个话题。阿静同志,你这个案例……个人化情绪太重,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讨论。”
阿静默默坐下,手心冰凉。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散会后,她独自走在走廊里,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匿名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你说的不是话术,是人话。”
而在云岭大学的地下机房里,赵子轩正对着满屏幕跳动的数据流,眉头紧锁。
作为林枫发展的“影子节点”之一,他的任务是监控和分析网络上异常的信息传播模式。
就在刚才,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在全国多个城市的二手书店、咖啡馆和青年旅舍,几乎同时出现了被称为“问答本”的东西。
这些通常是夹在旧书里的普通笔记本,第一页被人用手写下了一个问题,比如“自由的代价是什么?”或者“我们真的需要被别人定义成功吗?”。
然后,每一个拿到这本书和本子的人,都可以在后面写下自己的答案,再把它们放回公共空间,等待下一个人。
他追踪到一个最惊人的传播链:一本夹在《百年孤独》里的问答本,从云岭出发,经过长途货车司机的接力,穿越数千公里,最终出现在西北一个偏远牧区的帐篷里。
最后一页的留言是用一种粗犷而真诚的笔迹写下的:“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这本书还会去哪里。但你们提出的问题,让我想了很多以前不敢想的事。谢谢你们,让我敢想。”
赵子轩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不是有组织的行动,这是一种……传染。
一种思想的瘟疫,在沉默的大地上悄无声息地蔓延。
他迅速将这些截获的文本、图片和传播路径整理成一个加密电子档案,郑重地命名为——《沉默的传染史》。
做完这一切,他将档案存入了社区大学图书馆的加密服务器深处,这是一个几乎不会被注意到的数据孤岛。
风暴的中心,往往异常平静。
市宣传部的会议室里,气氛却凝重如铁。
陈主任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刚刚结束了那场让他颜面尽失的座谈会。
“情况已经很明确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近期社会上出现了一股非常危险的思潮!源头不明,传播迅速!我要求,立刻在全市范围内,不,是全系统内,展开一场全面的、彻底的排查!”
他站起身,在会议室里踱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排查所有‘非官方知识传播路径’!重点关注那些‘无署名文本’、书籍刊物上的‘边缘批注’,甚至是小范围内的‘口头转述内容’!要像清理病毒一样,把这些东西从根子上挖出来!不能让这些思想的杂草,破坏我们稳定的大好局面!”
与会者们噤若寒蝉,纷纷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散会后,陈主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妻子已经睡下,他走进儿子的房间,想看看孩子有没有好好写作业。
灯光下,摊开的作业本上是“我的理想”的作文。
他拿起本子,儿子稚嫩的笔迹映入眼帘。
在“我的理想”那一栏,孩子一笔一划地写道:“我想当一个能说真话的人。”
陈主任的身体僵住了。
他盯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阿静在会场上倔强的脸,看到了网络上那些他下令清除的“问答”,看到了无数张在沉默中寻求答案的面孔。
这行字,像一把柔软的刀,刺穿了他坚硬的铠甲。
他举起手,下意识地想拿出笔,把这句“危险”的话涂掉,改成“科学家”或者“医生”。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盯着那纯粹而无畏的字迹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缓缓放下手,没有涂改一个字。
他轻轻合上作业本,像是在守护一个珍贵而易碎的秘密。
镜头切走,回到那尘土飞扬的边境小镇。
夜幕降临,最后一辆卡车轰鸣着离去。
张野擦干手上的油污,走到那块小黑板前,擦掉了白天的喧嚣。
他拿起粉笔,在漆黑的铁皮上,写下了一个全新的问题。
月光洒下,照亮了那行字,它像一句遥远的谶语,也像一声即将敲响的警钟。
“如果所有人都开始问,谁还能定义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