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名为《关于林枫潜在引导风险的汇报》的文件,在小陆按下发送键的第三个小时,便静静地躺在了陈教授的办公桌上。
报告的措辞冷静而克制,将林枫的行为归纳为三大原罪:一,擅用逻辑漏洞,诱导结论偏离既定轨道;二,煽动沉默共鸣,于无声处凝聚非主流情绪;三,传播非标准表达,用戏谑消解权威的严肃性。
每一条都附有精确到秒的课堂录像片段作为佐证。
陈教授的红笔在纸页上移动得极慢,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
最终,笔尖停在末页的空白处,留下了一行冰冷的批注:“该生思维极具传染性,建议纳入观察名单。”这行字,仿佛一个审判的印章,宣告了对林枫无形枷锁的进一步收紧。
然而,这套被层层加密、标记为“内部参阅”的文件,其复印件的命运却走向了一个荒诞的岔路。
第二天午餐高峰,它出现在了二食堂打饭窗口旁的调味台下,被某个急着去占座的学生随手抽出来,垫在了一碗热气腾腾、红油翻滚的麻辣烫碗底。
墨黑的字迹透过单薄的纸背,与油腻的汤汁交融,那句“极具传染性”的警告,正被一片煮烂的生菜叶子缓慢覆盖。
对于这一切,林枫似乎一无所知,他甚至开始在工作坊的课堂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当讨论陷入僵局时,他会主动举手,用一种近乎教科书式的口吻分享自己的“洞见”。
“关于群体负面情绪的疏导,我有一个案例,”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我称之为‘群体情绪转移五步法’。”
他调出了一个视频,画面上正是赵子轩和404寝室的几个兄弟为了追求一个音乐系的女生,在迎新晚会上组织的“寝室合唱团”。
那是一场灾难,跑调的歌声像钝刀子割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就在尴尬的气氛即将凝固时,站在最前面的赵子轩脚下一滑,多米诺骨牌效应瞬间发生,五个人以一种极其滑稽的姿势叠罗汉般摔在了一起。
起初是零星的窃笑,随即汇成全场无法抑制的爆笑。
视频里的赵子轩几人,也从最初的错愕变成了自嘲的傻笑。
“各位请看,”林枫暂停了画面,指着屏幕上那张张笑脸,“第一步,突发物理性失控,打破原有心理预期。第二步,建立集体性意外认知,‘他们不是故意的’。第三步,释放低风险嘲笑,笑点集中于肢体而非能力。第四步,当事人接受并参与娱乐化,完成情绪自洽。第五步,负面记忆被正面情绪覆盖,一次失败的演出,转化为一次成功的集体娱乐事件。”
学员们恍然大悟,纷纷在笔记本上记录这个“危机转化模型”,还有人热烈地讨论起如何将这一模型应用到更严肃的场合。
课堂气氛空前高涨,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所谓的“五步法”,其核心是一场无法复制、也无法预测的彻底失控。
林枫只是用一套精密的理论,为一场纯粹的意外披上了“可控”的外衣。
下课后,阿雯快步追上了他,神情复杂,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枫,你的方法……我感觉它们都是在利用系统的缝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系统本身在学习这些缝隙,并且开始主动填补呢?”
她压低声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起来的数据表格,“陈教授成立了一个新的课题组,正在用人工智能分析我们404寝室三年来在校园论坛、社交媒体上所有公开的言论和影像资料。他们试图建立一个‘沙雕行为与潜在反抗意识’的关联模型。”
林枫接过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上面罗列着各种行为标签:“集体晚归”、“奇装异服”、“无意义口号”,后面对应着复杂的算法权重。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忽然抬头看着阿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记不记得,我们寝室这三年来,笑得最疯、最控制不住的那一次,是因为什么?”
阿雯愣住了,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
林枫的眼神却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穿透了数据,看到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在下一节工作坊课上,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课题:“如何让一个极其荒谬的提案,被决策层认真对待,甚至进入讨论流程?”
不等王老师提出质疑,他便在白板上写下了案例——“关于在学校中心操场引进一批山羊,以生态循环方式净化空气的提案”。
全班发出一阵哄笑。
林枫不为所动,从容地开始了他的“论证”。
他先是引用了最新的环境报告,用图表展示了校园周边pm2.5指数和割草机作业产生的碳排放数据,指出“山羊食草”模式的环保优越性。
接着,他拿出了一份学生心理健康调查报告,论证与温顺动物的日常互动有助于缓解学业压力,并引用了三篇权威心理学期刊的论文作为支撑。
最后,他甚至追溯到校史,翻出了五十年前校庆时,曾有过一只被当作临时吉祥物的山羊,将其与“传承校园文化”、“唤醒集体记忆”这些宏大概念联系在一起。
一套组合拳下来,原本的荒谬提案被层层叠叠的“合理性”包裹得严严实实。
逻辑严密,数据详实,引经据典,无懈可击。
教室里的笑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叹和沉思。
学员们陷入了一场由林枫主导的思维狂欢,他们开始兴奋地补充细节,比如山羊的粪便可以作为绿化带的有机肥料,羊奶可以供应给教工食堂。
连一向严谨的王老师,在听完整套论证后,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认真评估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三天后,学校后勤处真的收到了两份内容大同小异的正式提案,署名的正是工作坊里的两名学员。
那天晚上,林枫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当荒谬能被完美解释,理性就成了最好笑的笑话。”
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
深夜,老孙敲开了404的寝室门,他没有带来林枫期待已久的《反逻辑手册》,而是递过来一个冰凉的U盘。
“别在电脑上放,”老孙的声音嘶哑而疲惫,“用离线的播放器听。”
U盘里没有文件,只有一段经过处理的音频。
背景有些嘈杂,但王老师的声音清晰可辨,他似乎在与某位校领导通电话,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激动和困惑:“……林枫的问题根本不在于反抗,甚至不在于他那些所谓的‘技巧’。他的问题在于,他用一种我们无法反驳的方式,让我们所有人意识到,我们引以为傲的理性和逻辑,很多时候只是在用聪明来掩盖内心深处的恐惧。恐惧失控,恐惧不确定,恐惧无法被标准答案定义的一切。”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在录音即将结束前,另一个苍老但温和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也许……我们才是那个需要被纠正的系统。”
林枫将这段录音文件导入专业软件,没有选择传播音频,而是将其转换成了一张复杂的摩斯电码震动频谱图。
那是一张由无数黑白噪点构成的抽象图案,看起来就像一张出了故障的二维码。
他将这张图打印在不干胶贴纸上,裁成小块,趁着夜色,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贴进了教学楼每一层厕所隔间的墙缝里。
第二天清晨,最早去上课的学生发现,在其中一张频谱图的下方,有人用红色的水笔,用力地补上了一句歪歪扭扭的话。
“你们听见的,是我们不敢说的。”
消息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工作坊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在学员和老师之间流动。
终于,结业的日子到了。
在最后的答辩环节,陈教授亲自坐镇评委席中央,他扶了扶眼镜,目光如利剑般锁定林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了对他的最终考核题目。
“林枫同学,综合你近期的表现和课题研究,我们决定,你的答辩任务就是——现场为我们面临的‘引导困境’,提供一个你的‘最优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