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便听闻公子风姿无双,如今一见方知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童某是个练武练到脑筋只留一根的粗人,唯知效忠主上,若有怠慢不到之处,还望公子提点。些许粗陋海货,登不得礼单台面,公子若是不嫌便留做个粗用玩意儿罢。”
出言者是一名身形虎背熊腰的雄壮男子,虽言行有豪放不羁之态,细观却是双目精光烁烁,气息亦十分沉稳。此人是卫青锋麾下一支远航舰队的主使,名唤童占海,乃是一位擅使半人高陌刀的锻体九重境高手。
“童主使客气。”雪羽欠身还礼,道谢后双手接下对方奉上的玉匣,笑道:“在下不过是替主人做个跑腿笔墨人,初来乍到,还须劳烦主使多多关照才是。”
“分内之事,何须挂齿,公子请!”
“主使请。”
二人并行,沿着海港护卫森严的三排数十间高顶仓库逐一检视。
“这一间是今年的南海玉檀香。”
青石房间中纵横交错摞列着一根根直径超过半米的高大滚木,外周为黄白木质,自切面处便能看到澄黄色玉质一般的内芯,散发幽幽檀香。
雪羽自木方间穿行,偶尔停下来轻叩木体,走过整个房间回到门口不过片刻,与童占海确认道:“在下记得主使账簿登记玉檀香木二百七十二根,此间百年木龄十二根,六十年三十根,皆为优质上品;三十年木龄六十根,半数优品,半数良品;十年木龄一百七十,优品三十,良品六十,另有次品八十;不知数目可对?”
童占海看向身侧一名形容儒雅的中年文士,便见文士拱手道:“公子好脑力好目力!”
“微末小技,令二位见笑了。”
一行人便继续前行。
雪羽自年前便开始逐渐接手卫青锋御下一应经贸事务,此行为与远航舰队交接货物。因货运量庞大,又有诸多珍奇之物,双方皆显重视,详细盘查事宜自有账房管事,雪羽却也不曾全然脱手,将盘查之人信手分作四支,各有分工,又自行亲自随心抽查了十余处,若有疏漏便两两交互重新核验,一则为熟悉诸仓做到心中有数,二则也是警醒众人。
舰队不是第一次归航,诸事有例可循,并不忙乱,货物盘点交接总计用去三日,事毕舰队便转航内港修整,修缮毁损,补充物资。
“生了副好糊弄的吃亏相,行事倒是果决利落,阿文你瞅见没,那几个老东西脸都绿了哈哈哈哈——”船舱之上,禁酒将近百日的童占海一海碗烈酒下肚,抹了把沾湿胡须,一时畅快地嘘了口气,忍不住大笑。
“他们这两年做得着实过了。”名唤阿文的中年文士亦端着酒碗,摇了摇头:“江老英雄半世,临老临老,晚节不保。少主眼中不揉沙子,江老若肯急流勇退,看在当年护岛之战的功劳上好歹还能留三分颜面,如若不肯——”
“我看是悬得很。都说世间最蠢的人有两种,一种老头子爱上花姑娘,一种老婆子相中壮小伙儿。大胖儿子小娇妻,老头子怕是走火入魔咯!”童占海拍拍肚皮:“少了这帮拔毛舔血的,这一趟多落下不少,老规矩,你我二三分账,留下二分做伤残贴补,剩下三分散与弟兄,你回头记得销去这笔账。”
中年文士应下,又笑道:“今后数年,应当都能省下这一笔了。”
童占海点了点头:“那小白脸颇有几分成算,出身如此,孑然一人,身家性命皆依附于少主,想来今后定是得用。这般人不会去坏事,咱们不去怠慢,却也不必如何捧着,省心省力,好得很!”
这厢犹在背后商议,那厢雪羽却是无暇他顾,与账房管事核对完最后一笔记录,双方签名画押后封存账簿纳入储物戒,向欲言又止的老账房颔首一礼,便起身前去交接下一批货物。
待得海运货物尽数落地入仓,等候已久的商行掌柜终于得以进入港口,集散场已铺开了各色货品柜台。
放眼望去与以往大致相仿,一类或相近的货物在一处,如各色药材便占去了东侧大半柜台,香料在其左近,再去便是各类木材。来自海中的奇珍异宝位于西侧,与之相邻便是各色炼材。数量最多的自然是海产,海兽脏腑、肉干、兽骨、兽血,诸如此类。武修锻体期需大量血气旺盛的血食供应,无论是门派大小宗族传承如何,血食货物交易都是其立足武林最为基本也最为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一宗货品便占去了北侧全部货架柜台。
雪羽负手立在阁楼二层的雅间窗前,俯瞰着下方的熙熙攘攘。
“你倒是会忙里偷闲。”
一道声音略有些无礼地插了进来,雪羽回身之间脸上便挂上了春风和煦的浅笑,向来人欠身行礼:“雪羽见过林少。”又看向旁边人挑眉轻轻一笑:“林二少爷。”
出言者正是许久不见的长风商行二少爷林修宇,能令他退身半步的自然是商行此行主事,也是林修宇长兄,林修轩。
长风商行是玉剑山庄御下最大的货物交易商,这一宗的货品虽是出自少主卫青锋麾下,却也会依例给长风商行留出三成份额。
相较于剑眉星目的二少林修宇,其长兄林修轩形容相貌皆要平凡许多,只一双轮廓相似的星眸更显深邃,微一弯嘴角右颊便漾出一枚酒窝,显得平和可亲。
这一场货品交易会是雪羽开始接手卫青锋御下事务以来涉及财物数量最为庞大、往来货商最多的一宗买卖。但对于长风商行真正意义上的少主林修轩而言,这不过是寻常大宗生意中平平无奇的一笔。原本不必他亲自到场,他却仍是百忙之中抽身亲自来了,雪羽自然承其情。
至于林二少,看着这位愈发压抑不住阴郁气息的‘旧友’,雪羽含笑为其斟了一盏茶,略作寒暄不至于令其冷落,便微敛目光,开始与林修轩商议货品交易事宜,并未刻意去经营维续那段过往的之‘谊’。
自幼长于欢场,雪羽很清楚,这位林家二少确实对自己起过心思,亦或是说,现在仍保留着三分兴趣。
只是,这兴趣的前提是,他是卫青锋的所有物。
这是一个看不清自己的心,也看不清脚下的路,甚至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看不清的人。
林修宇渴望得到的,与他憎恶排斥的,从来都是同一样东西。
“少庄主行事刚正,威加海内,恩施八方,吾辈素来敬服。”林修轩闲谈一般地提及卫青锋,虚空拱手以示敬意,笑道:“如今破去桎梏,剑锋一往无前,剑指之处自是所向披靡。”
雪羽心知这是对方有意提点,亦是交好之意,微微欠身以示谢意。二者心知肚明,一时宾主尽欢。
商人从来都是嗅觉最为敏锐的一批人,有长风商行为首作牵,便有商户紧随其后,一桩桩交易迅速顺理成章地顺利开展完成,又有诸多底蕴不丰的小户商家见状,唯恐好物旁落地蜂拥而至,整场交易会到此便已水到渠成。
“大哥如此不遗余力,就这么笃定他是赢家?”
雪羽告辞离开去接待其他商家,雅间之中只留林氏兄弟二人,林修宇忍不住开口道。
“原先尚有三分不确定,但七成机会足以让为兄跑这一趟,如今却是真要感叹不虚此行了。”
林修轩提壶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抬眼看向林修宇:“倒是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林修宇剑眉竖起,梗直了脖颈硬声反问。
林修轩手指轻叩了叩茶盏:“先前已打点好,此番回去你便至玉剑淬锋岛历练,一日不能突破便多待一日,一年不能突破便多待一年。”
“大哥!”
林修轩抬手止住林修宇未出口的辩解,按了按眉心:“小宇,人活一世不是只身一人。”
林修宇登时哽住,僵持片刻终是扭开了头:“去就去。”一时又闷闷地道:“你也少操些心吧,不过大我十岁,老得跟我爹似的——”
林修轩佯怒抬手敲了他一记,右颊却是漾出了一枚浅淡的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