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还活着?”
冰冷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苏婉清的心口。她僵在原地,指尖蘸着的清水无声滴落,在积尘的地面上洇开一点深色。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沈孤寒此刻的眼神,但那冰冷的质询,却清晰地回荡在耳畔,刺骨锥心。
为何还活着?
她也想问自己。为何在那场灭门的血雨腥风中独活?为何在被这煞星屡次放过后又屡次陷入绝境?为何明明该恨他入骨,却在他濒死时心生恻隐,甚至不惜以自身所有换取他一线生机?
千头万绪,悲愤、委屈、恐惧、迷茫……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内冲撞,却寻不到一个出口。她张了张嘴,喉咙哽咽,最终只化作破碎的呜咽和更汹涌的泪水。
沈孤寒艰难地维持着那一线眸光,死死盯着她。重伤之下,他的视线其实颇为模糊,只能隐约看到眼前少女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模样。那泪水,那惊惧,似乎与他预料中的反应并无不同,可隐隐地,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离他太近,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颤抖和……一丝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这气息让他体内那股躁动不安的戾气,竟奇异地平复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被更强烈的虚弱和剧痛淹没。他试图凝聚视线看清些,却只觉得眼前发黑,神魂如同被撕裂般剧痛,方才那句质问几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气力。
就在两人一个冰冷质问、一个泣不成声,气氛僵持凝固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阴影处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来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刚捡回半条,便急着寻死。”
话音未落,白衣女子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孤寒另一侧,素手轻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侵入沈孤寒体内。
沈孤寒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他试图运转那所剩无几的真气抵抗,却发现体内经脉空空如也,且多处断裂,根本无力抗衡这股外来的、精纯浩瀚的力量。那力量在他体内迅速游走一遍,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意味,最后缓缓撤回。
“心脉濒碎,丹田枯竭,经脉断七存三,更兼戾气噬体,神魂受损。”白衣女子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损毁情况,“能撑到此刻还未断气,倒也算你命硬。”
沈孤寒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剧痛。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试图看清这个突然出现、言语刻薄却手段惊人的白衣女子。然而视线之内,只有一片朦胧的素白和面纱模糊的轮廓,以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清冷眼眸。
这双眼眸……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却无端地生出一丝极淡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忌惮与……熟悉?荒谬的感觉。
“你……是……谁?”他几乎是用气音挤出这三个字,带着浓重的戒备与虚弱。
“救你之人。”白衣女子答得简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非有人以自身为契,苦苦相求,你此刻早已是雨巷中一具冰冷的尸体,被野狗啃噬殆尽。”
以自身为契?苦苦相求?
沈孤寒心神一震,涣散的目光猛地转向一旁仍在无声落泪的苏婉清,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困惑。是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本该恨他入骨的仇人之女?她求人救他?还以自身为契?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冲击着他本就混乱的神智,使得他头痛欲裂。他死死盯着苏婉清,试图从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上找出答案,找出虚伪或者阴谋的痕迹,然而看到的只有纯粹的悲伤、恐惧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执拗。
“为……什……么?”他再次问道,声音嘶哑,目光却依旧死死锁着苏婉清,仿佛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苏婉清被他那执拗冰冷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视线,泪水流得更凶,却依旧咬紧唇瓣,不肯出声。
白衣女子却代她回答了,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这你倒该问问自己。为何对他人狠辣绝情,偏偏屡次对此女手下留情?为何身陷重围命悬一线,仍下意识护其周全?沈孤寒,你莫非不知,自己言行不一,早已种下因果?”
沈孤寒浑身剧震,如遭重击!
言行不一?手下留情?护其周全?
这些字眼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剖开他层层冰封的内心,露出里面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不敢深想的隐秘。
是了……为何不杀她?第一次在苏家后巷,她那双眼眸惊惶地望着他时,他本该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第二次,第三次……他有无数机会可以轻易了结她的性命,却一次次放任,甚至在她遇险时,身体竟快于思考地做出了反应!
为什么?
因为那双眼睛太过干净,干净得不像仇敌之女?因为她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勇气让他觉得有趣?还是因为……那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功法或是命运的诡异牵引?
他想起自己修炼的《孤星秘典》,想起那些关于“净魂”与“死愿”的虚无缥缈的记载……难道……
不!不可能!那只是功法附录中几句语焉不详的传说,他从未当真!他留她性命,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只是想看看这仇人之女能挣扎到何种地步!绝无其他!
他试图用惯有的冰冷和仇恨说服自己,然而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尤其是此刻,看着她哭泣颤抖的模样,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极其细微的抽痛,又是从何而来?
这种无法掌控、无法理解的情绪让他愈发暴戾,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全身伤口,顿时冷汗涔涔,眼前发黑,又是一口淤血溢出唇角,狼狈不堪。
“啧。”白衣女子似是嫌弃地蹙了蹙眉,指尖一弹,一道微不可察的气劲打入他体内,强行压下他翻腾的气血,“想死,也等把话问清楚再死。”
她转而看向瑟缩在一旁的苏婉清,语气稍缓:“你也不必哭哭啼啼。他既问你,你便答他。告诉他,你为何求我救他?又许下了什么代价?”
苏婉清被点名,吓得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看气息奄奄却目光执拗冰冷的沈孤寒,又看看一旁气息莫测的白衣女子,只觉得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无所适从。
她该如何回答?说是因为看他一次次相护于心不忍?说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死愿”呓语?说是因为觉得他并非全然冷血?这些理由,在他那“为何还活着”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鼓起残存的勇气,迎上沈孤寒那冰冷探究的目光,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只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看你死!我看到你浑身是血倒在那里……我心里……我心里很难受!比我自己死了还难受!”
她的话语混乱而激动,几乎语无伦次,却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真挚与痛苦:“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但我感觉……我感觉我必须要留在你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着我,也在拉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为什么!”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将这些时日积压的恐惧、迷茫、委屈尽数倾泻而出,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着。
沈孤寒彻底怔住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答案——阴谋、算计、虚伪的表演、或是贪生怕死的乞怜……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番混乱、直白、却仿佛用尽了她全部力气和勇气的哭喊。
不想看他死?比她自己死了还难受?必须要留在他身边?
这些话语,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在他冰封的心防之上。他看着她激动得通红的脸颊和那双被泪水洗涤得愈发清澈、此刻却充满了痛苦与迷茫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虚伪与算计,只有最 raw 的情绪宣泄。
这一刻,他竟有些相信了她的话。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他几次未曾杀她?这理由荒谬得可笑!
就在他心神震荡,试图理清这混乱一切之时,白衣女子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泉,浇在两人之间汹涌的情绪之上。
“看来,你们二人,一个懵懂无知,一个自欺欺人。”她目光扫过沈孤寒,“你修《孤星秘典》,可知其真正禁忌与根源?”
沈孤寒瞳孔微缩,紧抿嘴唇不语。《孤星秘典》乃他偶然所得,威力无穷却戾气反噬极重,附录中确有一些光怪陆离的记载,但他只当是前人妄语,从未深究。
白衣女子继续道:“天煞孤星,并非虚言。此命格与此功法相辅相成,亦相生相克。杀孽越重,功力越深,戾气越盛,直至彻底迷失。然物极必反,阴极阳生。传说中,唯有身负‘净魂’,且心甘情愿发下‘死愿’者,方能引动秘典最深层的蜕变,化戾气为生机,逆转天命。”
她的目光转向苏婉清:“而她,神魂纯净,不染尘埃,正是万中无一的‘净魂’体质。更巧的是,她昏迷之时,反复呓语,唯有二字——‘死愿’。”
“什么?!”沈孤寒失声惊呼,尽管声音虚弱,却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猛地看向苏婉清,眼神剧变!
净魂?死愿?她?!
这怎么可能?!那传说中的……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就在眼前?就是这个仇人之女?
苏婉清也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白衣女子,又看看反应剧烈的沈孤寒。“死愿”……原来这个词,竟然有着如此可怕而具体的含义?以自己的生机魂灵为祭,代其受过?这就是她莫名呓语的真相?这就是她感觉必须留在他身边的缘由?
一股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
“不……不可能……”沈孤寒喘息着反驳,眼神混乱,“那只是……传说……岂能当真?而且她……她为何会……”
“为何会知晓‘死愿’?为何偏偏是她?”白衣女子接过他的话,眸光深邃,“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宿命交织。沈孤寒,你仔细想想,你第一次见到她时,当真毫无异样之感?你体内戾气,在面对她时,当真毫无变化?”
沈孤寒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第一次见到她……在那血腥弥漫的苏家后巷,她惊惶抬头,那双盈满泪水却清澈见底的眼眸撞入他视线时,他体内躁动嗜血的戾气,似乎真的……莫名地平复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却被他下意识忽略了。之后每一次靠近她,似乎都有类似极其微弱的感应,只是被他刻意忽略、强行压制了!
难道……难道那传说……竟是真的?!
所以他才一次次不杀她?所以他才下意识护着她?不是因为任何情绪,而是源自功法本能的吸引和……对“净魂死愿”的潜在需求?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与……恐慌。
若真是如此,那他之前的种种行为,算什么?他此刻因她哭喊而泛起的那丝微弱悸动,又算什么?只是功法与命格操控下的傀儡之举吗?
而苏婉清,她救他,护他,那看似真挚的情绪,是否也并非源于她本身,而是因为这诡异的“净魂”体质,注定被吸引,注定要为他献祭“死愿”?
宿命?
好一个冰冷的宿命!
沈孤寒猛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哑嘶鸣,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旋涡所吞噬。
苏婉清同样面色惨白,踉跄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石柱才勉强站稳。原来……原来如此。不是什么冥冥中的牵扯,不是什么莫名的心软,而是……如此残酷而冰冷的真相。她是“净魂”,他是“孤星”。她注定要为他发下“死愿”,献祭一切。
所以,她才必须留在他身边。所以,她才会有那些莫名的感觉。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却不再是委屈与恐惧,而是深深的绝望与悲凉。
火光跳跃,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皮影戏,戏名便叫作——宿命交织。
古殿之内,一时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沈孤寒沉重压抑的喘息声。
宿命的轨迹,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清晰无比,又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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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