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一役后，大城山上空始终笼罩着凝重气氛。虽然击退了高丽军的突袭，唐军付出的代价亦是不小。伤兵营中人满为患，药材早已用尽，医官们只得用最原始的方法为伤员处理伤口：雪水洗净，烙铁烫合。
李世民彻夜未眠，晨起时眼下泛着青黑。他走出营帐，见几个小校正领着士卒收集树干上凝结的冰凌，权当饮水。
“陛下。”长孙无忌趋步近前，声音压得极低，“粮官来报，存粮仅够五日了。周边村落早已十室九空，购粮队伍昨日空手而归。”
李世民目光掠过山下那片冰封的河道：“河鱼可有凿冰而取？”
“试过了，冰厚难破，偶有所获也不够大军日用。”
正言语间，忽见南山坡上一阵骚动。片刻后，一队士卒押着十余名百姓装束的人走来，这些人推着几辆堆满麻袋的驴车。
“陛下，这些百姓自称从古冶而来，要见驾献粮。”校尉躬身禀报。
为首一中年汉子扑通跪地：“草民张鲁，原是隋朝粮官，后隐居古冶。闻圣上大军困于此地，特联合乡邻凑得这些杂粮，虽杯水车薪，亦表寸心。”
李世民亲自扶起张鲁：“朕代三军将士谢过父老厚意。然朕观这些粮车沉重，不似寻常杂粮。”
张鲁拭泪道：“陛下明鉴。此乃古冶特产的耐寒黍米，能在薄土中生长。去岁秋收后，草民等知陛下东征在即，便暗中囤积，以备不时之需。”
李世民命人开袋验看，果见粒粒饱满，异于常粟。更奇的是，随车还有数十袋黑如胶泥的物资。
“此乃何物？”李世民拈起一些，只觉入手滑腻。
“回陛下，这是煤土，可代柴烧。”张鲁解释道，“大城山一带地下多此物，百姓冬日皆掘此取暖。若陛下允准，草民愿带士卒寻矿开挖，以解燃眉之急。”
李世民眼中一亮，立即命李绩带人随张鲁探矿。不出半日，竟在山南坡发现浅层煤脉，士卒欢呼着挥镐开挖，当晚各营就燃起了煤火。
然而粮食危机仍未解决。入夜，李世民独坐帐中，对着摇曳的煤火出神。忽然亲卫来报，称张鲁有急事求见。
“陛下，草民方才与乡亲们商议，想起一桩旧事。”张鲁进入帐中也顾不得行礼，急急道，“隋大业七年，炀帝东征大军亦曾困于此地，当时靠的是一种冰下捕鱼之法度过饥荒。”
“冰厚盈尺，如何捕鱼？”
“正是要借这煤土之力！”张鲁眼睛发亮，“选冰薄处，以煤火灼之，可快速融穿冰层。冰洞既成，鱼群趋氧，一网可得数百斤！”
李世民当即起身：“现在就去试！”
子时的大城山南麓河道上，奇异的景象正在上演：数十处煤火在冰面上燃烧，热力融透冰层，形成一个个冰洞。当第一个冰洞被铁钎彻底凿开时，但见水中银光乱闪，肥硕的冬鱼争先恐后涌向洞口！
“快下网！”张鲁高声指挥。
士卒们撒网拉拽，每起一网都是活蹦乱跳的鲜鱼。很快，篝火上架起烤鱼，伤兵营中首次飘起鱼汤的香气。
李世民站在冰面上，看士卒们忙碌的身影，忽然问张鲁：“先生大才，何以屈居乡野？”
张鲁沉默片刻，方道：“草民曾任隋朝粮官，亲见炀帝穷奢极欲致天下大乱。后隐居于此，本欲终老林泉。然观陛下爱民如子，军纪严明，方知真龙已出。”
正说话间，忽闻东山口传来号角声——高丽军又至！
但这次唐军已做好准备。借着新挖的煤土，唐军在要道处燃起无数火墙，高丽骑兵冲击数次皆被击退。战至天明，敌军遗尸数百具，悻悻退去。
战后清点，唐军竟伤亡不足百人。李世民登高望远，见那条冰封的河道在晨光中如银练般蜿蜒，忽然问左右：“此河原名烂泥河？”
“是，因夏季泥泞难行得名。”
李世民摇头：“今日起，更名为唐溪。记我大唐将士困于此地，得百姓相助，君臣一心，终克时艰。”
众将轰然应诺。唯有长孙无忌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叫张鲁的百姓的身影。
当日下午，李世民秘密召见张鲁。军帐中只有君臣二人，煤火噼啪作响。
“朕欲在古冶设军械坊，以此地煤铁锻造兵甲，先生可能主持？”李世民单刀直入。
张鲁大惊：“陛下，草民一介庶民...”
“杨广失道，天下英才皆隐于草莽。今朕虽得位，犹恐有遗贤未访。”李世民目光如炬，“先生通晓矿冶、粮储、地理，岂是寻常百姓？”
张鲁默然良久，终是长揖及地：“臣，张鲁，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原来这张鲁竟是隋末名将张须陀之侄，精通后勤辎重，因避乱化名隐居。李世民大喜，当即授以将作少监之职，总领古冶军工。
是夜，唐溪畔新建的工棚中炉火通明，第一批煤块被投入窑中。随风传来的，不只是煤烟的气息，还有希望的温度。
唐溪更名后的第三日，天气陡然转暖。连日来的春阳终于显露出威力，冰封的河面开始发出不绝于耳的碎裂声。
李世民清晨即起，在溪边观察冰情。但见原本光滑如镜的冰面现已布满裂纹，冰层下传来隆隆水声，如困兽欲出。
“陛下，恐有春汛。”李积忧心忡忡，“我军营寨多处临溪而建，若冰凌突发，恐遭水淹。”
李世民却目光深邃：“记得那老者和张鲁所言否？此河春汛时水量暴涨，若能善加引导，反可为我所用。”
他立即召集群将，手指溪流上游：“命士卒在上游窄口处堆积巨石，暂阻融冰之水。另在下游开阔处加速破冰，疏导水流。”
又对张鲁道：“先生可知隋朝在此修建过水利工程？”
张鲁沉吟道：“确有遗迹。大业年间，杨广曾命宇文恺在此修建泄洪渠，但因工期仓促，未能完工即废弃。”
“速带朕去看！”
在张鲁引领下，李世民一行来到大城山东麓。但见荒草丛中，果然掩埋着石砌的水渠遗迹，虽破损严重，基础尚存。
“天助我也！”李世民抚掌大笑，“命全军即刻整修此渠，引溪水绕大城山一周，既可分泄春汛，又可作护城河用！”
于是乎，整个唐军营寨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水利工程中。将士们砍伐树木加固渠基，挖掘泥土疏通水道，甚至拆掉部分营栅以石补渠。张鲁则指挥矿工出身的士卒开凿引水口，利用煤火灼烧岩石，再以冷水泼之，岩石迸裂，事半功倍。
工程进行到第二日午后，上游积水已深，冰层崩裂声不绝于耳。忽然探马飞报：高丽大军尽出，直扑大城山而来！
“泉盖苏文果然选了这个时候。”李世民冷笑，“他算准春汛将至，欲借天时灭我。”
众将皆惊，唯独皇帝镇定自若：“继续施工，天黑前必须完成引水工程！”
申时末，高丽前锋已至十里外。唐溪上游积水已没腰深，冰层随时可能崩溃。
“陛下，是否决堤？”负责上游水坝的尉迟敬德遣使请示。
李世民登高望远，见高丽主力正进入河谷地带，方挥动红旗。
刹那间，上游巨石垒成的临时水坝被拉开缺口，积蓄已久的融冰之水奔腾而下，如万马奔腾。所过之处，冰层纷纷爆裂，巨大的冰块被洪流裹挟着冲向下游。
正在渡河的高丽军猝不及防，瞬间被洪峰吞噬。惨叫声被雷鸣般的水声掩盖，人马皆没于浮冰乱流之中。
然而天威难测，洪水同样威胁着唐军自己。尽管有泄洪渠分流，水位仍快速上涨，临溪的唐军营寨开始进水。
“陛下，请移驾高地！”亲卫急切劝道。
李世民却奔向最危险的南岸工事：“将士尚在奋战，朕岂能独安？”
此时一幕奇景发生：原本冲向唐营的洪水，遇到新修的引水渠后突然改道，顺着渠道绕山而去，正好将攻上山坡的高丽军冲得七零八落。唐军趁机反攻，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在水中挣扎的敌军。
战至黄昏，高丽军溃退。唐军乘胜追击，斩获无数。
得胜归来时，夕阳正好照在大城山上。李世民独立山巅，望见那条新修的水渠如金带环绕山峦，溪水在渠中奔流不息，映着晚霞宛若血与火的颜色。
“陛下。”张鲁近前禀报，“此渠已成，可永解春汛之患。臣建议在渠上建三座水门，平日蓄水灌溉，战时闭门为障。”
李世民颔首：“善。此渠既成，大城山真可谓固若金汤了。”他忽有所感，问道，“附近可有村落受益于此渠？”
“山下原有七八个村落，皆因水患频发而十室九空。若得此渠灌溉，周边千顷荒地皆可变良田。”
李世民沉思良久，忽然道：“取纸笔来。”
侍从奉上笔墨，李世民就着夕阳余晖，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挥毫写下三个大字：龙兴渠。
“记今日之事：唐军困守大城山，得百姓助，借天时，用地利，君臣一心，卒克强敌。此非朕一人之功，乃天意民心所向。”他掷笔于地，声震四野，“自今日起，大城山更名龙兴山，唐溪为龙兴溪，此渠为龙兴渠。使后世知大唐龙兴，非止晋阳一处！”
三军欢呼雷动，声震云霄。在这片欢呼声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曾献计的老者正站在远处的山岗上，望着这一切，露出欣慰的笑容，而后悄然消失在暮色中。
是夜，李世民在龙兴渠边举行庆功宴。虽然没有美酒佳肴，但烤鱼的香气和煤火的热度足以温暖每个士卒的心。
宴至中途，忽有军士来报：在整修渠基时，挖出一块古碑。
李世民亲往观看，但见碑文虽漫漶，仍可辨认“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等字句，落款竟是隋将张须陀！
张鲁跪地痛哭，方知这竟是其叔父当年劝阻杨广东征所立之碑。
李世民扶碑良久，慨然道：“以古为镜，可知兴替。此碑当立于渠首，使后世永记：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月光洒在龙兴渠上，水面银波粼粼，如龙鳞闪烁。在这个春寒未尽的夜晚，大唐的龙兴传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