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的天,被那场突如其来的雷暴雨洗刷过,铅灰色的云层被撕裂开几道不规则的缝隙,惨白的阳光挣扎着投射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如同这座被腐败和血腥浸透的城市,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清洗,露出几分疲惫而狰狞的底色。
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沼泽,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硝烟味和浓重的血腥气。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小刘那涕泪横流、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被定格放大,旁边是同步录音的文字记录,每一个字都像浸着毒汁的匕首,刺向那个令人窒息的名字——赵明远。
“信托基金……真正的受益人……是赵书记的儿子……在瑞士……赵慧芳……是傀儡……是白手套…灭口……一定是赵书记安排的……他知道……他知道小刘开口了…孙启明…他只是摆在明面上的…真正的大鱼……是……是赵……”
李国华站在屏幕前,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悲怆的决绝。赵明远!省纪委副书记!执掌全省反腐利剑的人!竟然…竟然是这庞大腐败网络最深、最黑、最毒的那条根!
“立刻!最高级别加密!将小刘的口供、审计组关于信托基金和签名合同的证据链、赵慧芳被灭口的现场报告!打包!直送中纪委驻省巡视组!同时报省委主要领导!”赵明远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他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洞悉深渊后的冰冷和决断,“请求上级,立刻对赵明远实施控制!立刻!”
“是!”负责通讯的干警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如电。
“孙启明呢?”李国华猛地转头,眼神锐利如刀,“他在哪?”
“还在市局留置室!单独关押!最高警戒!”旁边干警立刻回答。
“带我去!”李国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风暴的核心,已经转向了那个更高、更黑暗的存在,但孙启明这条被推到前台的毒蛇,他吐出的毒液,同样致命!在赵明远被控制前,必须从他嘴里,撬出更多指向核心的铁证!必须防止他……翻供!
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这里的空气依旧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药味和一种与死神搏斗后的惨烈气息。监护仪上的曲线虽然恢复了波动,却比之前更加微弱、更加脆弱,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血氧勉强维持在85%的边缘,血压在血管活性药物的强力支撑下,才艰难地徘徊在90\/60的生死线上。
王磊静静地躺着,全身被绷带包裹,如同破碎后被强行粘合的瓷器。右眼覆盖的无菌眼盾下,肿胀并未完全消退,但那份令人心悸的紫绀已经褪去一些。首都来的陈教授和省城烧伤权威,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工匠,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输液泵的参数,监测着最细微的生命体征变化。
“排斥风暴暂时被压制住了…但代价巨大…”陈教授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的凝重,“全身免疫系统被强行压制,感染风险陡增!肝肾功能指标再次恶化!他现在的状态…比纸还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
“意识呢?”方同舟站在床边,苍老的脸上刻满疲惫和忧虑,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王磊那张被绷带覆盖的脸。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抢救,那仿佛用尽生命睁开的一瞥,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上。
“深度镇静下,无法评估。”陈教授摇头,“但刚才抢救时,眼睑的自主活动…那强烈的求生意志…是我从未见过的奇迹。”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卫国走了进来,脸色凝重,眼神复杂。他走到方同舟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将市局刚刚发生的惊天剧变——小刘供出赵明远、赵慧芳被灭口、审计组的关键证据、以及李国华正在突击审讯孙启明的情况——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
方同舟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寒意。当听到“赵明远”三个字时,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更深的决绝。
“果然是他。”方同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藏在‘反腐’的旗帜下,吸食着最大的血肉。好一个…灯下黑。”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病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年轻躯体。老人的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王磊所承受痛苦的切肤之痛,有对幕后黑手滔天罪行的愤怒,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必须由他来完成的使命。
“李国华在审孙启明?”方同舟突然问道。
“是!就在隔壁楼的临时审讯室!”周卫国立刻回答。
方同舟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王磊那只覆盖着眼盾、仿佛在沉睡中积蓄力量的右眼上停留片刻。一个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在他心中骤然成型。
“卫国,”方同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准备车。我们去市局。”
“现在?去市局?”周卫国一愣,看向病床上生命垂危的王磊,“方书记,王磊这边…”
“带上他。”方同舟的目光依旧落在王磊身上,语气斩钉截铁,“连同他的监护设备,他的医生!一起去!”
“什么?!”周卫国和陈教授等人都惊呆了!王磊现在的状态,离开这间顶级配置的重症监护室,哪怕只是移动,都无异于自杀!
“方书记!这太危险了!他经不起任何颠簸和折腾!会要命的!”陈教授急声道。
“留在这里,就安全吗?”方同舟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电,扫过众人,“赵明远能派人灭口赵慧芳!能把手伸进省城!他就伸不进这间医院吗?!王磊活着,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随时能钉死他们的铁证!只有让他…出现在孙启明面前!出现在那间审讯室里!才能让孙启明…彻底崩溃!才能撬开他的嘴!拿到扳倒赵明远最关键的证据!才能…真正保住王磊的命!”
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雷霆万钧的力量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病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方同舟这石破天惊的决定震撼了!这是拿王磊最后一线生机去赌!赌一场关乎整个长山、甚至更高层面正义的审判!
“快!”方同舟不再多言,语气不容置疑,“用最专业的转运设备!陈教授,老赵,你们亲自护送!路上用最好的药维持!我要他活着…活着到孙启明面前!”
市公安局。临时布置的特殊审讯室。
灯光惨白,空气冰冷。孙启明被铐在审讯椅上,低垂着头,昂贵的西装早已皱巴不堪,头发散乱,脸上带着被李国华高强度审讯后的疲惫和一丝强装的镇定。但那份镇定之下,是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侥幸。
李国华坐在他对面,面容冷峻如铁。他将一份份打印出来的证据——带有“S.q.m”签名的伪造合同、审计组关于开曼信托基金流向“ZhAo”的初步报告、甚至还有赵慧芳倒在血泊中的现场照片(部分马赛克处理)——重重地拍在孙启明面前的桌面上。
“孙主任,还要装下去吗?”李国华的声音如同冰锥,“‘赵姐’死了。死得很惨。灭口。就在小刘供出她名字之后不到一小时!好快的刀!好狠的手!”
孙启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神慌乱地避开那些照片。
“这个签名!S.q.m!你的私人习惯!套走八十万的铁证!”
“这个信托基金!流向‘ZhAo’!最终受益人指向谁?指向赵明远在国外留学的儿子!钱呢?是长林矿业被掏空的近十亿国资!”
“还有小刘!你的贴身秘书!他全招了!你就是赵明远摆在明面上的白手套!你就是那个替他收钱、替他灭迹、最后还要替他顶缸的替死鬼!”
李国华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孙启明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我不是替死鬼!”孙启明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和怨毒,声音嘶哑地吼道,“赵明远…赵明远他才是主谋!所有事都是他指使的!信托基金是他的!钱也是他拿了大头!我…我只是个跑腿的!我手里有证据!我有他亲笔签的指令!我有他和境外联系的录音!只要你们保证我的安全!保证我家人安全!我全交出来!我要戴罪立功!”
李国华眼中精光一闪!孙启明果然留了后手!他正要趁热打铁,逼问证据下落——
审讯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和生命维持设备低沉的嗡鸣声,瞬间涌入这冰冷的空间。
所有人都愕然转头!
只见门口,几名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推着一张覆盖着无菌罩、布满各种监护设备和输液管道的移动病床!病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浑身缠满渗血绷带、覆盖着眼盾、如同破碎人偶般的身影!首都的陈教授和省城的老赵医生,如同守护神般紧跟在旁,眼神凝重无比!
方同舟站在病床旁,苍老的身影挺得笔直,如同山岳。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燃烧的寒冰,越过惊愕的众人,直直地、死死地钉在审讯椅上瞬间面无人色、如同见了真正厉鬼般的孙启明身上!
“孙启明,”方同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判般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抬起头。”
“看看他!”
“看看这个被你的人烧成焦炭、从地狱里爬回来、还要睁着一只眼睛…盯着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的年轻人!”
“看看王磊!”
“看看他……能不能……保住你的命!”
孙启明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拽过去,死死地、恐惧万分地聚焦在移动病床上那个残破的身影上!聚焦在那覆盖着眼盾、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右眼位置!聚焦在监护仪上那微弱却倔强跳动的生命曲线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崩溃的尖叫,猛地从孙启明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从审讯椅上滑落,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嚎:
“鬼!鬼啊!他……他没死!他…他睁着眼!他在看我!他要索命!我说!我全说!证据!证据在我老家祖屋…神龛下面的暗格里…钥匙…钥匙在我皮带扣夹层…赵明远…都是他!都是他指使的!饶命!饶命啊!”
李国华猛地看向方同舟。
方同舟的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地上崩溃如烂泥的孙启明,又缓缓移向病床上那无声无息、却仿佛散发着惊心动魄力量的年轻躯体。
病床上,王磊那只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在孙启明崩溃嘶嚎的瞬间,眼睑极其微弱地、却异常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真的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