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设备技术处那间空旷的办公室,彻底被堆积如山的废旧设备档案淹没了。纸页泛黄,散发着陈年的油墨和尘土混合的气息。王强坐在“故纸堆”中央,仿佛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张明远这一手“设备全生命周期管理研究”,是赤裸裸的囚笼,企图用历史的尘埃彻底掩埋他敏锐的视线。
手指拂过一份份早已作古的设备报废记录,王强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些冰冷的型号和数字上。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像一台精密的过滤筛。他在寻找什么?寻找那些与“宏鑫”类似的名字,寻找那些在报废流程中可能被忽略的异常痕迹——比如,本该彻底报废的核心部件,是否在记录之外“消失”了?是否流入了某些渠道,被翻新后重新贴上“进口替代”的标签,再次高价流入像矿务局这样的单位?
这不是天方夜谭。赵静报告中“宏鑫”提供的所谓“高端配件”实为小作坊贴牌货的案例,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思维的迷雾。这条利益链的贪婪,或许远超想象!
突然,一份夹在厚厚档案中的、不起眼的附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份关于某型号大型采煤机核心电控系统报废的补充说明,签署日期是五年前。说明里含糊地提到“因技术保密要求,核心控制板已按特殊流程由省厅设备处统一回收处理”。处理方式?接收方?语焉不详!更关键的是,王强清晰地记得,就在去年,矿务局西三采区更换的该型号采煤机电控系统“升级版”备件,供应商正是另一家挂着“省厅战略合作单位”名头的公司,价格高得离谱!
一个模糊而惊悚的链条在王强脑中瞬间成型:省厅以“技术保密”或“统一处置”为名,回收尚有价值的关键部件 → 这些部件通过隐秘渠道流入关联公司 → 稍作翻新或重新包装 → 再以“进口替代”、“技术升级”的名义,高价倾销回各矿务局!
他立刻翻出随身携带的加密U盘,里面存储着赵静报告的部分关键数据和矿务局近年设备采购清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的数据流开始交叉比对。时间、设备型号、报废记录、后续采购记录、供应商名称…一个个节点被他强行关联、分析。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呼吸也变得粗重。在这片被刻意营造的“历史尘埃”里,他像一名孤独的矿工,用思维作镐,倔强地挖掘着深埋的罪恶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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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务局“历史采购合同专项清理审核小组”的大办公室,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罐。赵静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端坐在堆积如山的“宏鑫”公司合同卷宗前。她的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目光锐利如刀。伪造的质检报告,数量不符的签收单,小作坊贴牌的实锤证据…一条条、一件件,被清晰地标注、摘录、归档。
孙德海坐在角落的副组长办公桌后,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他已经连续几天没睡好觉了。赵静每日雷打不动的工作简报像一道道催命符,精准地钉在他的办公桌上,也钉在王磊和周正林的案头。省厅那边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电话里的斥责一次比一次难听,甚至透露出“后果自负”的冰冷威胁。他感觉自己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挤压着,快窒息了。
“赵…赵静,”孙德海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于‘宏鑫’那几份签收单的差异…是不是…再核实一下?也许是仓库那边当时记录有误?或者…运输途中有损耗?”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寻找一个能稍微“解释”的借口,哪怕这借口苍白得可笑。
赵静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清澈、冰冷,没有一丝波澜,直直地刺向孙德海:“孙副组长,仓库原始入库台账、运输公司签收凭证、以及‘宏鑫’公司自己开具的发票数量,三方比对,差异清晰明确。记录有误?三方同时出错的可能性有多大?运输损耗?合同约定是含运输的到库价,损耗应由供应商承担,为何没有相应的报损核销和补充供货记录?这些,报告里都写得很清楚。”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铁,砸得孙德海哑口无言。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侥幸,直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堪。
就在这时,孙德海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出办公室,奔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留下满屋子同事复杂而沉默的目光。
赵静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她的指尖划过一份合同的签名页,那里有孙德海作为最终审批人龙飞凤舞的签名。她知道,这条线上的蚂蚱,快被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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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务局大门外的布告栏前,围着一群刚下早班的矿工。他们穿着沾满煤灰的工作服,脸上带着疲惫,但此刻都盯着公告栏上新贴出的“历史采购合同专项清理审核阶段性情况通报(一)”。通报措辞严谨,只列举了已发现的部分共性问题类型(如供应商资质审核不严、价格比对机制缺失、验收流程执行不到位等),并未点名具体公司和个人。
“啧,搞这么大阵仗,雷声大雨点小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矿工撇撇嘴,语气带着惯常的不信任,“通报?通报顶个屁用!抓出几个蛀虫来给大伙儿看看才是真的!”
“就是!郑老虎是倒了,谁知道底下还有没有小老虎、苍蝇蚊子?光查合同有啥用?能查出他们兜里揣了多少?”旁边有人附和。
“听说财务科那个孙胖子,就是管这个的,现在还在当什么副组长呢!查来查去查自己人?糊弄鬼呢!”质疑的声音毫不掩饰。
“王局长这回…怕不是也要和稀泥吧?”一个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深的忧虑,“省里水多深啊!他一个新来的,能扛得住?”
人群的议论嗡嗡作响,充满了对“官样文章”的麻木和对“官官相护”根深蒂固的怀疑。专项清理小组内部剑拔弩张、孙德海如坐针毡的紧张态势,被厚厚的办公楼墙壁隔绝了。传到基层工人耳中的,只有一份语焉不详的通报,以及孙德海依旧在位这个刺眼的事实。信任的裂痕,在无声地蔓延。他们需要看到更实质的动作,需要看到真正的“破冰”,而不是冰层下依旧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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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长办公室。王磊站在窗前,将楼下布告栏前矿工们的议论和神情尽收眼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绷紧。
钱明推门进来,脸色凝重:“王局,省厅设备技术处刚发来正式通知。要求借调人员王强同志,作为省厅技术骨干,后天必须参加一个重要项目评审会,地点在邻省,为期三天。要求他全程参与,不得缺席。”他顿了顿,补充道,“通知措辞很强硬,强调这是‘政治任务’。”
几乎同时,李卫国也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手机:“王局,周组长那边刚得到消息,审计处追查‘宏鑫’几笔异常资金流向,发现收款方那几个空壳公司的主要关联人,前天已经全部出境了!线索…暂时断了!”
省厅的调虎离山!关键人证的潜逃!
两记重锤,几乎同时砸在王磊面前!省厅那边显然已经察觉到了矿务局步步紧逼的威胁,开始动用更高级别的权力进行反制,企图将最具威胁的王强调离关键战场,同时釜底抽薪,掐断最直接的证据链!而基层工友们的疑虑和不信任,像一层无形的寒冰,覆盖在矿务局刚刚有所起色的局面之上。
王磊缓缓转过身。窗外,阳光正好,但大楼的阴影却斜斜地投射在矿务局的大院里,泾渭分明。他走到办公桌前,目光扫过那份措辞强硬的省厅通知,又掠过李卫国手机上那条令人扼腕的消息。
“知道了。”王磊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那两记重锤只是投入深潭的两颗石子,“通知王强,省厅的评审会,他准时参加。”
钱明和李卫国都愣住了。
王磊的目光却转向钱明,锐利如鹰隼:“钱明,你亲自带两个人,带上赵静那份报告里所有关于‘宏鑫’资质造假、以次充好、伪造质检报告的核心证据复印件,还有审计处前期对资金异常流动的初步说明,以矿务局党委的名义,明天一早,直接去省纪委!找巡视办的同志!口头汇报清楚情况,材料放下就走。只陈述事实,不做任何推测,不涉及任何省厅具体人名!”
钱明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王磊的意图——绕过省厅可能存在的阻力,将这颗点燃引信的炸弹,直接送到省纪委的案头!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步!
“卫国,”王磊又看向李卫国,“立刻安排人,把公告栏那份通报撤下来。通知宣传科,下午两点,在矿工礼堂召开‘成本管控新规落实暨历史遗留问题清理情况说明会’,所有不当班职工代表、各队队长、班组长必须参加!我亲自主持!”
李卫国精神一振:“明白!我马上去办!”
王磊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笔,在一份空白文件上重重写下标题:《关于恳请省纪委对矿务局专项清理工作给予指导监督的请示》。他的笔锋沉稳有力,字字千钧。
冰层下的火焰正在燃烧,省厅的堤坝已然松动。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王强的眼睛不能离开战场,工友的信任不能再次冷却!他要做的,是用更猛烈的火焰,去融化那层怀疑的寒冰,同时,将那把淬火的新刃,精准地递向更高、更坚固的堡垒!风暴眼,已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