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颁布,朝野震动。
那些意图借天灾生事的官员,顿时哑口无言。皇帝如此深刻的“自我批评”,他们若再纠缠细节,便是不识大体,甚至有欺君之嫌。
而当韩琦、文彦博、曾公亮等人在政事堂读到诏书文本时,心中百感交集。
既有对年轻皇帝勇于担当的敬佩,更有一种沉甸甸的知遇之感与压力。皇帝这是用他的天子威严,为他们挡下了最猛烈的政治风暴。
韩琦手持诏书副本,良久,对身旁三人叹道:
“陛下年少而明断,能如此揽过于己,屈己以安社稷……真乃仁德之君,有担当之主也!吾辈更当竭股肱之力,以报君恩!”
赵顼此举,虽出于无奈,却无疑极大地凝聚了统治核心的向心力。他将可能撕裂朝堂的危机,转化为展现人君担当、巩固自身权威的契机。
在熙宁元年的多事之秋,这份《罪己诏》,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惊涛骇浪中的帝国航船。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风浪,还远未结束。河北的疮痍、财政的窘迫、边防的压力,依然如山般压在心头。但经此一役,年轻皇帝赵顼的形象,在群臣心中,已然不同。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充满理想、锐意进取的少年天子,更是一位开始懂得权衡、担当、并尝试驾驭复杂政治局面的成熟君主。
日头毒得能烤裂土地,连日的曝晒将河北大地最后一点水汽都榨干了。
经略使司衙署的堂前,几株老槐耷拉着叶子,知了声嘶力竭,更添烦躁。富弼一身紫袍,端坐案后,眉心的川字纹比月前更深了,案头堆着的,是各州县催粮、报灾、请求增派医官的急递。
欧阳修坐在下首,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飞速批阅着文书,蜡黄的脸上沁出虚汗。王安石与元绛则围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指着几处干涸的河床,低声争论着引水渠的走向。
空气凝滞而压抑,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
起初是轻微的摇晃,桌案上的茶盏发出“咯咯”的轻响。众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第二波更剧烈的震动便接踵而至!
“轰——隆隆隆!”
低沉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声滚滚而来,仿佛巨兽苏醒。整个衙署大堂剧烈地颠簸、摇摆起来!梁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屋顶的瓦片“哗啦啦”碎落坠地,尘土弥漫。案几倾覆,文书笔墨散落一地。
欧阳修被震得从椅子上滑落,王安石和元绛急忙伸手扶住舆图架,才勉强站稳。
“地动!是地动!”堂外传来衙役惊恐的呼喊声,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房屋倒塌的轰响。
富弼虽年迈,却反应极快,双手死死抓住案角,厉声高喝:“肃静!慌什么!”
他目光如电,扫过瞬间有些慌乱的属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速派人查看衙署各处有无伤亡!紧闭府库,严防有人趁乱打劫!”
震动持续了约十几息,才渐渐平息。堂内一片狼藉,众人惊魂未定,脸上皆失了血色。
王安石第一个冲到窗边,推开支离破碎的窗棂向外望去。只见大名府城内已是烟尘四起,远处隐约传来哭喊之声。他猛地回头,看向富弼,语气急促却异常清晰:
“富公!此震非同小可!城内民舍多为土坯,恐有大量倒塌,伤亡必重!需立刻派人分区巡查,组织救人!”
欧阳修在元绛的搀扶下站起身,捂着胸口,气息不稳地说:
“稚圭兄……速、速令各州县,关闭市场,稳定粮价,严防奸商囤积居奇,引发民变!另,需急调医官、药石,地震之后,必有大疫!”
富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深知,此刻自己就是主心骨。他迅速决断,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利剑:
“传令各州厢军、巡检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有敢趁乱抢劫粮仓、哄抬物价、散布谣言、聚众骚乱者,无论军民,无须上报,可就地正法!各军需全力协助地方官府,维持秩序,弹压不法!”
“元绛!你即刻核算府库钱粮,凡参与救险民夫,口粮加倍,伤亡者给予抚恤!”
“安石!你带一队人马,持我令牌,巡视城防,镇压任何骚乱,遇有趁火打劫者,立斩不赦!”
“永叔,劳你即刻起草奏章,六百里加急送往汴京,禀明灾情!再以安抚司名义,行文周边未受震各州,请求支援医工、石灰、棺木!”
“其余人等,各司其职,安抚司即刻起,全力救灾!”
众人领命,匆匆而出。安抚司这台庞大的机器,在富弼的强力驱动下,开始超负荷运转起来。
接下来的两日,余震不时袭来,虽然强度渐弱,但每一次颤动都让惊魂未定的人们再次陷入恐慌。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安抚司:
“报——沧州城墙塌陷十余丈,压死压伤守城兵士数十人!”
“报——瀛洲大狱墙体开裂,囚犯暴动,已被镇压!”
“报——冀州某乡疫病已现,死者日增!”
“报——流民聚集城外,与当地乡民争夺水源,几近械斗!”
王安石每日奔波于废墟之间,亲自督率民夫清理残垣,搭建窝棚。
他目睹了太多惨状:被压在梁柱下奄奄一息的老人,失去家园、眼神麻木的妇人,为了一碗薄粥而争抢厮打的孩童……
他的脸色日益阴沉,心中的焦灼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在一次与地方官争执优先清理官衙还是民舍时,他勃然大怒,几乎要拔出佩剑:
“民为邦本!官衙塌了可以再修,人死了还能复生吗?”
欧阳修则彻夜不眠,咳出的血染红了绢帕,仍伏案疾书。
他不仅要向朝廷求援,还要给各地的门生故旧写信,字字泣血:
“河北惨状,言之痛心……但能施以援手,便是无量功德……”
他的笔下,是一个士大夫在绝境中所能发出的最悲怆的呼号。
元绛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面对庞大的开支和有限的库存,他精打细算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与前来支取物资的官员争得面红耳赤,只为能将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用在刀刃上。
而富弼,坐镇中枢,如同定海神针。他以铁腕镇压了几起小规模的抢粮事件,斩首数人,悬首示众,迅速稳定了秩序。
但他紧锁的眉头从未舒展,他知道,物资的缺口太大了,尤其是药材和防止瘟疫的石灰。一旦大疫蔓延,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夜色深沉,经略司内灯火通明。富弼、欧阳修、王安石、元绛四人再次聚在一起,人人面带倦容,沉默不语。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名满身尘土的皇城司亲从官疾步闯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急件:“富相公!汴京八百里加急!陛下手诏!”
富弼猛地起身,接过诏书,迅速拆开。烛光下,他一行行读着,持信的手微微颤抖。良久,他缓缓放下诏书,目光扫过面前三人疲惫而期盼的脸,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陛下……下诏罪己了。将天灾之责,一力承担。严令三司、漕运,不惜一切代价,优先保障我河北救灾物资……后续的钱粮、药材,不日即可起运。”
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欧阳修长长吁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王安石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元绛则立刻俯身,开始重新计算即将到来的资源该如何分配。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终于穿透了沉重的绝望。然而,他们都清楚,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