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1066年)八月底,汴京紫宸殿。盛夏的酷热早已褪去,秋意渐浓,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比寒冬更凛冽的肃杀与憋闷。
殿内气氛压抑,压得人喘不过气。西夏使臣野利荣仁,身着党项贵族的锦袍,却难掩风尘仆仆的狼狈。他双手捧着一卷用金泥封缄的贡表,跪在殿中,头颅低垂,姿态看似恭顺,眼中却闪烁着狡黠与不甘的光芒。他身后,两名副使更是面露恨意,眼神狠辣。内侍接过贡表,展开,朗声宣读。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字字句句,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位宋臣的心上!
“夏国主谅祚皇帝,昧死上言大宋皇帝陛下:”
“前番兵戈,实乃边将擅启,非朕本意!今愿重修旧好!”
“乞请:”
“一、复开嘉佑和议岁赐!绢十五万匹!银七万两!茶三万斤!”
“二、西夏愿意称大宋为臣纳贡! 然国书往来,当用敌国礼!”
“三、重开保安军、顺宁寨榷场! 盐铁茶马自由互市!”
“四、罢筑横山新寨! 毁青岗峡、石堡寨新堡! 两国以旧界为限!”
“荒谬!”
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低吼,骤然从御阶之上炸响!太子赵顼(英宗病重,由太子监国)猛地从紫檀御座上站起!玄色储君袍袖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他年轻的脸庞因极致的屈辱与愤怒而涨得通红,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阶下那看似恭顺、实则嚣张的西夏使臣!指尖死死抠进御座冰冷的赤金龙首,几乎要将其捏碎!
“败军之将! 丧师辱国! 安敢如此猖狂?!”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
“尔主谅祚!亲率八万西夏大军!损兵折将!狼狈而逃! 如今竟还敢舔着脸来要岁赐?! 还要称臣不拜?!还要开榷牟利?!还要大宋自毁长城?!”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
“痴心妄想! 孤……”
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句“孤势必要踏平兴庆府”几乎要冲口而出!
“殿下!”
一声苍老却沉稳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怒吼。宰相韩琦踏前一步,花白的须发在殿内穿堂风中微微颤动。他面色凝重如铁,对着赵顼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殿下息怒!! 臣非主张示弱于贼。今日之暂予,非为苟安,实为谋国之深算,行帝王之远略。昔汉高祖有白登之围后的和亲,汉文帝亦纳晁错之议使民入粟于边,皆忍一时之忿,成万世之业。今之岁赐,非贡也,乃羁縻之策,是以区区金帛,买边境数年之安,为我朝争得社稷最重之时机。 ”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向殿门方向,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
“殿外尚有心腹大患!”
仿佛为了印证韩琦的话,殿外通事舍人高声唱喝:
“大辽国……贺正旦使、林牙(翰林)萧禧……觐见——!”
唱喝声未落,一名身着契丹紫袍、头戴貂蝉冠、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契丹贵族,已昂首阔步,踏入殿中!他身后跟着数名膀大腰圆、按刀肃立的契丹武士!一股彪悍、霸道、睥睨天下的气势,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宋臣!萧禧!辽道宗耶律洪基心腹近臣!以强硬善辩、深谙宋辽事务着称!他走到殿中,对御座上的赵顼,仅仅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随即,目光如电,扫过那卷摊开的西夏贡表,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他并未理会西夏使臣,而是直接转向赵顼,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太子殿下! 本使奉我大辽皇帝陛下之命,特来……调停宋夏之争!”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文书,轻轻展开一角,露出“澶渊誓书”四个熟悉的篆字!指尖在那几个字上重重一点,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河开裂,寒气逼人:
“澶渊之盟!宋辽约为兄弟!永息兵戈!此乃万世不易之约!”
“然……”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赵顼,
“今南朝于西北大动干戈!筑堡横山!锁西夏咽喉! 此事岂是睦邻之道?! 岂非大宋欲重启边衅?!”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大辽皇帝闻西夏国主泣血告哀! 念及兄弟之邦。”
他微微一顿,唇边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已下旨将点铁林军二十万!陈兵白沟! ”
“若南朝尔等执意要穷兵黩武! ”
“大辽皇帝不介意将亲率王师南下! 率兵汴梁城下! 为西夏君臣主持公道! ”
“轰——!”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宋臣,无不面色剧变!冷汗涔涔而下!二十万铁林军!陈兵白沟!观兵汴梁!这哪里是调停?!这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是趁火打劫!是辽国利用宋夏战争,逼迫大宋就范!更是对澶渊之盟后宋辽实力对比的赤裸裸无情嘲弄!
赵顼的身体猛地一晃!他死死抓住御座扶手,才勉强站稳!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无边屈辱、以及那股冰冷刺骨的无力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翻涌!他恨不得立刻拔剑,斩了这嚣张的辽使!恨不得亲率大军,与辽夏决一死战!然而仅存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勒住了他!辽国! 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拥有数十万铁骑、控弦百万的北方霸主!如今大宋倾全国之力也无法战胜的心腹大患!此刻赤裸裸的正用最赤裸的刀锋,抵在大宋的咽喉上!
“殿下……”
富弼挣扎着上前,剧烈咳嗽着,声音嘶哑而沉重,
“忍……一时……风平浪静! 西夏……可伐!辽……不可敌! ”
他目光扫过那份西夏贡表,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决断:
“岁赐……可减! 绢……十万匹!银……五万两!茶……三万斤! 较嘉佑旧例……减三成! ”
“称臣纳贡……虚名而已! 国书用敌国礼…… 许他! ”
“榷场……可开! 然……盐铁茶马…… 禁! 只许绢帛、瓷器、药材! ”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锐利的光芒,声音斩钉截铁:
“唯……横山筑堡! 寸土……不让! 一寨……不毁! 此乃……国本! ”
韩琦、文彦博、曾公亮等重臣,虽面有不甘,却也只能沉重地点头附议:
“臣等,附议富公之见!”
忍!让!妥协!用金钱!用虚名!用贸易限制!换取保住那用无数将士鲜血换来的、锁住西夏咽喉的横山堡寨!换取避免与辽国这个庞然大物全面开战!这就是冰冷的现实!这就是弱国的悲哀!这……就是……打赢了战争,却要咽下比战败更苦涩的……屈辱!真是可耻的北宋!
赵顼僵立在御座前,如同被冰封的石雕。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看着阶下辽使萧禧那睥睨一切、充满嘲讽的眼神,看着西夏使臣野利荣仁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得意与狡诈,看着满殿重臣那沉重、无奈、却又不得不妥协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憋屈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仿佛看到西北将士浴血奋战的身影,看到大顺城头堆积如山的尸骸,看到横山堡寨上飘扬的宋旗……这一切的牺牲与胜利,最终打赢了,竟还要换来这样一份……丧权辱国的和约?!
“殿下……”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女声,自御座后方的珠帘后响起。曹太皇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出。她身着深紫色凤袍,面容沉静,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她走到赵顼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份墨迹未干的《治平西疆和议》草稿,又落在赵顼那因极度压抑而微微颤抖的侧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赵顼耳中,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洞悉与沉重的期许:
“顼哥儿……”
“这便是……为君之道。”
“忍……常人所不能忍。”
“待……雷霆……可碎枷锁之时!”
这声音,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赵顼胸中那团几乎焚毁一切的怒火!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留下刻骨铭心的烙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份和议草稿上刺目的条款——岁赐绢十万匹、银五万两、茶三万斤!许西夏称臣不拜!开榷场禁盐铁!保横山堡寨!每一个字,都如同带血的耻辱!
然而这已是富弼、韩琦等老臣,在辽国巨大压力下,为大宋争取到的比原本历史少三成岁赐、保住横山堡寨的最好结果!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血腥与屈辱,直灌肺腑!再睁开眼时,那眸中燃烧的烈焰已然熄灭,只剩下一种沉冷如万载寒冰的决断!他缓缓坐下。伸出右手。内侍连忙将蘸饱朱砂的御笔,恭敬地递到他手中。赵顼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提起笔,目光落在和议草稿最末那个巨大的“准”字上。笔尖悬停片刻。随即,落下!“准!”朱砂淋漓!笔力千钧!那一个“准”字,力透纸背!猩红刺目!如同一道用鲜血刻下的耻辱烙印!更如同一道无声的、刻骨铭心的复仇誓言!笔落。
赵顼将笔掷于案上。发出沉闷一响。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说一句话。缓缓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御案,转身,步履沉稳地,消失在御座后的珠帘深处。只留下那个猩红刺目的“准”字,在死寂的大殿中,无声地控诉着帝国的屈辱与那少年储君心中那滔天的怒火与永不磨灭的复仇意志!
珠帘晃动,光影摇曳。曹太后望着赵顼消失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她捻动佛珠的手指,无声地捻过了一颗。
殿内,辽使萧禧的嘴角,勾起一丝胜利者的、冰冷的弧度。西夏使臣野利荣仁,则如释重负,眼中闪过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丝隐藏的得意。宋夏的和约已成。但复仇的火焰已在少年太子的心中不断凝聚!西夏,大辽今日之辱,他日必将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