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十一月,大名府。
北方的寒风已然凛冽,裹挟着河北平原的尘土与枯草气息,吹打着安抚使司衙署紧闭的窗棂。
富弼端坐在宽大的公案后,身披一件厚重的紫貂裘,炭火盆在身侧静静燃烧,却似乎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深沉寒意。
案头,两份文书并排摊开,一份是王安石从沧州呈来的《沧州核田清册事略》及附带的《县政刍议》手稿,墨迹酣畅,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锐不可当的锋芒;
另一份,则是通过京师故旧渠道抄送来的、弹劾王安石“苛察扰民、擅权生事”的奏章副本,言辞激烈,如刀似剑。
幕僚静立一旁,低声道:“富公,王介甫在沧州动静太大,谤议已起,恐非善兆。是否……稍加约束?”
富弼未立即回答,他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先拿起王安石的奏报,细细翻阅。看到核实的田亩数字,以及其中揭露的胥吏奸猾、豪强隐占的种种情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此子,确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做事雷厉风行,直指要害。然而,当他再瞥向那些弹章,看到“酷烈”、“生事”、“邀名”等字眼时,那抹激赏便迅速沉没于深潭般的眼底,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约束?”富弼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历经三朝的沧桑与洞明,“此时约束,无异于自缚手脚。河北积弊如山,非猛药不足以去沉疴。介甫虽行事操切,然其心可用,其才更不可多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却愈发凝重:“然,利器可伤敌,亦易伤己。沧州一隅,已引得物议沸腾。若任其锋芒毕露,不知收敛,恐非但不能成事,反将殃及安抚使司全局,乃至动摇朝廷对河北的方略。”
幕僚不解:“那富公之意是?”
富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河北错综复杂的政局。良久,他缓缓道:“去,传话给王判官,就说老夫请他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另,请元绛先生也来。”
次日,王安石与元绛几乎同时抵达安抚使司。王安石一身风尘,面色疲惫却目光炯炯,显然在沧州耗费了巨大心力。元绛则依旧是那副精干沉静的模样,拱手见礼间,透着算计与谨慎。
富弼并未在正堂接见,而是将二人引至后衙一间温暖而隐秘的书房。炭火烧得更旺,茶香袅袅,刻意营造出一种推心置腹的氛围。
“介甫,辛苦了。”富弼亲自为王安石斟上一杯热茶,语气恳切,“沧州之事,老夫已详阅。两月之内,能于纷乱中厘清田亩若此,披荆斩棘,功不可没。河北若多得几位似你这般的干才,何愁不能复苏?”
王安石微微欠身,虽保持礼节,但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富公谬赞。此乃分内之事。然沧州所见,触目惊心。胥吏贪墨成风,豪强兼并无忌,小民困苦无依。若不大刀阔斧,革除积弊,纵有良田万顷,亦不过肥硕蠹虫,于国于民,皆无益处!”
富弼颔首,表示赞同,但随即话锋一转,面带忧色:“介甫之心,老夫深知。然则,治国如烹小鲜,火候至关重要。河北地邻辽境,禁军家属、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沧州雷厉风行,已震动不小。如今京师台谏,弹章已至。”
他轻轻推过那几份弹章副本,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安石:“‘酷烈苛察’、‘擅权生事’,这些罪名,可轻可重。介甫,你可知其中利害?”
王安石脸色一沉,眉宇间那股“拗”气顿时显现:“富公!此皆腐儒之见,豪强之谤!安石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朝廷,何惧宵小诽谤?若因循苟且,畏首畏尾,则国事日非,永无振兴之期!”
眼见王安石情绪激动,富弼却不急不躁,抬手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此时,一直沉默的元绛适时开口,语气平和却切中要害:
“介甫兄勇毅可嘉,然则,事有经权,势有缓急。沧州局面初开,若因谤议而中辍,非但前功尽弃,亦使后来者裹足不前。富公所虑,乃是全局稳定。”
富弼接过话头,语气变得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托付重任的意味:“绛之所言,正是老夫心病。介甫,老夫非但不欲约束于你,反而欲将此千斤重担,全权托付于你!”
王安石一怔。
富弼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河北地图前,手指划过沧州,继而覆盖整个河北东西两路:
“沧州试点,已证你才堪大用。然一州之地,不过一隅之见。老夫意已决,将奏请朝廷,委你为‘提举河北东西路荒田公事’!
俾使你总揽两路荒田核查之事,无论州县,凡有无主、逃户、隐占之田,皆由你统一稽核、登记造册!”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安石:“此乃奠基之功,关乎河北万民生计,关乎朝廷北疆稳固!非你这等有担当、有魄力之臣,不可胜任!介甫,你可敢担此重任?”
这一招,极高明。富弼深知,对于王安石这等以天下为己任、且极度自信之人,阻止不如引导,约束不如“重用”。
将其权限扩大到整个河北,看似无限信任,实则是一招“驱虎吞狼”的阳谋。
王安石胸中热血上涌。总揽两路荒田!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舞台!尽管他隐约感觉到其中或有风险,但巨大的责任感和实现抱负的冲动,压倒了一切疑虑。
他霍然起身,肃然长揖,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蒙富公信重,知遇之恩,安石没齿难忘!纵前方万难,安石亦万死不辞!”
富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亲手扶起他:“好!好!有介甫此言,老夫心安矣!”他转向元绛,“厚之(元绛字),介甫在前方冲锋陷阵,后方粮饷筹措、与各州县协调疏通之事,便要多劳你费心了。务要使介甫无后顾之忧。”
元绛心领神会,拱手道:“绛必竭尽全力,助介甫兄成此大业。”他明白,自己的角色是“稳局”和“实化成果”,将王安石掀起的风暴,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政绩和财政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