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巴特尔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复杂难辨的光芒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并未立刻回应萧澈那斩钉截铁的提议,也未对儿子巴图拔刀相向的行为做出任何斥责或赞许。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再次抬起了手中那柄衔着金箔人头骨的狼头权杖。
这一次,他没有敲击,而是将权杖微微向前一挥,做了一个简洁而充满威仪的手势。
侍立在帐门两侧的王庭侍卫心领神会,立刻躬身,用力将厚重的牦牛毛毡帐帘向两侧高高掀起!
霎时间,外界清冷的空气与更加明亮的天光涌入帐内,稍稍驱散了那凝滞压抑的氛围。
紧接着,沉重的、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
十余名身穿厚重兽皮长袍、须发皆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鱼贯而入。他们显然早已等候在帐外,对帐内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智慧的纹路,更带着久居权位的沉稳与威严。他们的到来,瞬间让大帐内的权力天平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
这些长老,正是黑狼部最高权力核心——“狼颅长老会”的成员。
他们的身份与立场,无需言语,从其腰间的配饰便一目了然。
走在左侧的六七位长老,腰间清一色地悬挂着用皮绳串起的、硕大锋利的苍狼獠牙。那狼牙被打磨得光滑森白,但在每一颗狼牙的眼窝凹陷处,都刻意镶嵌着一枚打磨得锃亮、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黄铜圆珠!
他们的眼神大多锐利而游移,进入大帐后,目光先是飞快地扫过被巴图用刀抵住咽喉、脸色惨白的乌兰,彼此间有极其短暂的眼神交换,随即才望向宝座上的可汗,眼神中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紧张。显然,他们是乌兰的同盟,与赵德海利益捆绑的一派。
而走在右侧的另外六七位长老,则截然不同。他们腰间悬挂的,是巨大而弯曲、透着凌厉杀气的鹰爪。那鹰爪的尖端,都被精心涂抹上了一层鲜艳而肃杀的朱红色漆料,如同沾染了永不干涸的鲜血,象征着忠诚、勇武与不惜流血的扞卫。他们的目光沉静而坚定,进入大帐后,先是恭敬地向可汗行礼,随即目光便落在巴图王子身上,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支持与关切,最后才冷冷地扫过乌兰及其同党,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警惕。他们是忠于王室、忠于可汗与巴图王子的元老重臣。
沈清歌飞速地扫过这群足以决定黑狼部走向的老人。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右侧那位走在最前面、腰间悬挂的狼牙串似乎有些异常的老者身上。
那串狼牙……似乎比其他人少了两颗?
这个细节,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的记忆!母亲那本医案的某一页角落,用极其细小的朱笔批注着一行字:“右长老狼牙串,缺其二,疑为信物,赠予赵德海心腹王魁,以证盟约。”
是他!黑狼部内部与赵德海勾结最深的核心人物之一!想不到母亲当初竟连如此隐秘的细节都探查到了!
此刻,这位“右长老”正低垂着眼睑,看似面无表情,脚步却极其自然地、悄无声息地向后挪了半步,恰好将自己隐藏在乌兰长老那微微颤抖的身影之后。他厚重的袍角,不经意间扫过地毯上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寒水石,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整个大帐的气氛,因这些长老的涌入,变得更加凝重、复杂,暗流汹涌。双方势力泾渭分明,无声的对峙在空气中蔓延。
乌兰见到己方人马到来,尤其是看到右长老那细微的掩护动作,竟再次梗着脖子,不顾一切地嘶声吼道,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扭曲变形:
“汉人女子!你若想在我们黑狼部的地界上撒野!指认我们的盟友!就得按我们蛮族的规矩来!”他死死瞪着被萧澈护在身后的沈清歌,眼中充满了恶毒与挑衅,“你敢不敢接?!不敢,就证明你心虚!你们就是骗子!就该被乱棍打死!”
然而,面对这疯狂的挑衅,沈清歌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并未露出丝毫惊慌或愤怒。在萧澈那如山般稳固的背影之后,她甚至极轻、极淡地、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她轻轻抬起手,并非指向乌兰,而是姿态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袖口,动作优雅而镇定,与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规矩?”她的声音清越响起,透过萧澈的肩膀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足以刺穿一切虚妄的锐利,“乌兰长老是吧,我想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萧澈的肩线,平静地看向宝座上的可汗,语气不卑不亢:“我们此行,并非来乞求谁的认可,更不是来参与一场荒唐不堪的赌局。我们是来交付……证据。关乎黑狼部血仇真相的证据。至于这证据的真伪,”她的目光扫过那块寒水石,“自有圣火与狼神裁决。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验证,当由可汗定夺,而非一个……自身难保、试图搅混水的人。”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逻辑缜密,瞬间将乌兰那所谓的“规矩”踩在了脚下,将其打回了试图胡搅蛮缠、拖延时间的原形!
萧澈闻言,唇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赞赏与冷嘲的弧度。他并未回头,但护在她身前的姿态更加坚定。他接过了话头,声音依旧冷冽如冰,直接对可汗说道:
“可汗陛下,真相无需赌约来证明,更不容宵小之辈以污言秽语来玷污。这块石头,”他目光扫向地上的寒水石,“便是钥匙。祭坛圣火,便是锁孔。转动它,一切自会分明。拖延与胡闹,毫无意义,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的话语,直接将乌兰的挑衅定性为毫无意义的“胡闹”,将压力和责任完全抛回给了宝座上的可汗。
乌兰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
但宝座上的可汗巴特尔,终于再次开口了。
他灰蓝色的眼眸缓缓扫过下方泾渭分明的长老会成员,又深深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儿子和被牢牢护住的沈清歌,最后目光落在状若疯狂的乌兰脸上。
“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足以压下所有喧嚣的威严。
他缓缓站起身,手中的狼头权杖重重一顿!
“咚!”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定了最终的决议。
“所有长老,随我去祭坛。”
他没有看乌兰,也没有再看沈清歌和萧澈,而是直接下达了命令。
“让圣火,来告诉所有人答案。”
说完,他率先迈开步伐,在侍卫的簇拥下,向着帐外走去。那方向,正是山谷中心,那终年燃烧着圣火、烟柱拧成麻花直冲云霄的祭坛所在。
巴图王子冷哼一声,手腕一翻,收回了弯刀,刀锋擦着乌兰的皮肤掠过,带出一道细微的血线,以示警告。他看也不看面如死灰的乌兰,转身跟上父亲的步伐。
萧澈微微侧身,对沈清歌低声道:“跟紧我。”随即,也与影卫们一起,护着她随着人流走向帐外。
长老们神色各异地跟上,狼牙派眼神阴晴不定,鹰爪派则面色肃然。
乌兰长老被两名侍卫“搀扶”起来,踉跄地跟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