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是热的。
黏腻的液体糊了秦彻满手,正从他并拢的指缝往外冒,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一滴,一滴。
砸在他意大利手工定制的西装裤线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污痕。
他低着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僵硬地维持着拥抱的姿态。
怀里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很轻。
秦彻甚至有闲心冒出这个念头,他养了十八年的东西,怎么会这么轻?
可就是这微不足道的重量,却带着万钧之力,把他那颗永远高高在上的心脏,连同他所有的理智与骄傲,一寸寸地,往下拽,往下砸。
砸得粉碎。
“……沈妄?”
秦彻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声带摩擦得像两片砂纸。
他想去看怀里的人,可脖子锈住了,动弹不得。
那张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已经开始浮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灰色。
亲手为沈妄挑选的纯白西装,胸腹之间,那片红色的花朵还在怒放,无休止地扩大、浸染。
白被红吞噬,一幅残忍又艳丽的画,正在他眼前缓慢地完成。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宾客的尖叫,桌椅翻倒的巨响,秦家人的惊呼与哭喊……所有嘈杂都隔着一层膜,遥远得不真切。
秦彻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里正在一点点变冷的温度,和那段还在宴会厅上空无情循环的录音。
“振邦,帮我!”
一声,又一声。
那不再是十八年前一个将死之人的哀求,而是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抽打着他,嘲笑着整个秦家建立在背叛之上的虚伪荣光。
不。
不准!
一股毁灭性的暴戾从秦彻心底轰然炸开,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从容和优雅。
秦彻猛地撕下自己身上剪裁合体的西装外套,那件象征着身份与体面的昂贵布料,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他顾不上了,只是胡乱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死死按在沈妄腹部的伤口上。
血太多了,根本按不住。
它们欢快地从布料边缘渗出来,染红了他的手腕,染红了他的袖口。
那只曾精准操控无数人生死、能用手术刀雕刻出艺术品的手,此刻却连一个伤口都堵不住,抖得不成样子。
“沈妄!”
秦彻俯下身,对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我不准你死!”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里面裹挟着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灭顶的恐惧。
“我没允许,你敢死?!”
这是命令。
是他耗费了整整十八年,一笔一划刻进沈妄骨血里的绝对指令。
他坚信,只要下令,这只最听话的狗,就会和过去无数次一样,努力地睁开眼,用那双总是追逐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一句。
“是,主人。”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怀里的人只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
紧闭的眼睫下,眼珠似乎在费力地转动,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后,在干裂失色的唇边,极其缓慢地,牵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
那不是笑。
秦彻死死地盯着那个表情。
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爱恨之后,看穿了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无声地告诉他:秦彻,你看,你输了。
这个微不可见的表情,彻底砸穿了秦彻最后的理智。
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精心构建的权力王国,视为艺术品的偏执情感,在这一刻,被这个表情砸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死亡,才是最锋利的武器。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再畏惧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不可战胜的。
沈妄用自己的命,赢了这场长达十八年的战争。
秦彻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无力与恐慌。
他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眼睛里永远只有他的沈妄。
一个会因为他的触碰而颤抖,会因为他的命令而兴奋,会把他当成全世界唯一神明的沈妄!
而不是一具冰冷的、会对地他露出这种表情的尸体!
“不……不……”
秦彻抱着他,喉咙里只能发出这样破碎的音节。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否定眼前的一切。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那股曾无比迷恋的、清冽的冷香,正在被浓重刺鼻的血腥味一点点吞噬、淹没。
周围的秦家人,全都吓傻了。
秦昊更是吓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看着自己那个神明一样的堂哥,第一次露出那么脆弱又疯狂的神情,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抱着自己被生生剜出的心脏,发出绝望的哀鸣。
他想上前,又不敢。
因为此刻的秦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沈妄活着的时候还要危险一万倍。
不行!
不能让他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骤然贯穿了秦彻混沌的大脑。
猛地抬起头,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蛛网一样爬满了整个眼白。
不再管什么流血的伤口,不再管什么惊恐的宾客。
他小心翼翼地,又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沈妄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太轻了,比想象中还要轻。
这个认知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秦彻的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抱着沈妄,不顾一切地转身,朝着宴会厅那扇紧闭的大门冲去。
他要亲自送他去医院!要用秦家所有的一切,换他活下来!
要让他活下来,然后,再一点一点,用更坚固的锁链,把他重新锁回自己身边,让他永生永世,都别想再用这种方式离开!
“滚开!”
秦彻对着挡在面前的宾客发出一声咆哮。
人们被他身上那股要屠尽一切的疯狂气势吓得连滚带爬地让开一条路。
他撞开一张倒地的椅子,脚下踩过破碎的玻璃和狼藉的食物,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张总是挂着玩味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扭曲的狰狞。
雕花大门就在眼前。
就在秦彻抱着沈妄,即将冲出去的前一秒——
“啪!”
一声清脆的、像是有人在极近处抽响了鞭子的巨响。
紧接着,是水晶吊灯上千百个挂坠相互碰撞、然后归于死寂的微弱回音。
整个宴会厅,所有璀璨的水晶吊灯,墙壁上所有的装饰壁灯,甚至连角落里的应急灯……
全部熄灭。
极致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混乱,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秦彻抱着怀里渐渐冰冷的身体,僵硬地停在门口,一动不动。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能听到身后人群中传来的、压抑不住的抽泣和恐惧的喘息。
然后,他听到了第三种声音。
嗒。
嗒。
嗒。
那是皮鞋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优雅而从容的节奏,在这一片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声音,正朝着他走来。
秦彻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将怀里的沈妄抱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吼。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后。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皮质手套特有的微涩触感,轻轻地、不带任何烟火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清晰又残忍。
“秦先生,你的东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