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妄的房间多了一套熨烫平整的纯白西装。
没有任何品牌标识,但面料的垂坠感和光泽无声地昭示着其不菲的价值。
剪裁完美贴合他的身形,严丝合缝,像第二层皮肤。
沈妄赤着上身站在全身镜前,拿起那件真丝衬衫。
他亲手扣上每一颗珍珠母贝的袖扣,动作一丝不苟,指节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伸手拿起那件纯白的西装外套,正要穿上,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秦彻走了进来,闲适地靠在门框上,审视着镜中的沈妄,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完工的艺术品。
“很好看。”秦彻的语气很平淡。
沈妄没有回头,只是从镜子里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是,主人。”
秦彻踱步走近,站到沈妄身后。
伸出手,越过沈妄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为他整理了一下雪白的衣领,指腹有意无意地擦过那枚铂金项圈的边缘,带来一阵冰冷的触感。
“父亲生前,最喜欢白色。”
秦彻的声音很轻,近在咫尺,像情人的呢喃,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怀念。
“他说,干净,适合送葬。”
说完,收回手,转身离开了房间。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他只是路过,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沈妄拿着西装外套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秒。
父亲。
秦彻的父亲。
秦振邦。
那个在音频文件里,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而选择牺牲沈卫的男人。
他真正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送葬。
家宴。
白色。
无数冰冷的碎片在沈妄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又被这句话强行串联。
一个荒谬到令人作呕的猜测,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
他缓缓地,将那件白色的西装外套穿上。
镜子里的人,清瘦,挺拔,一身纯白,只有脖颈间的铂金项圈,和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是唯一的异色。
一件完美的祭品。
沈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走出房间,向楼下走去。
别墅里异常安静,与往日的空旷不同,今天是一种被刻意压制后的肃穆。
空气中飘着一股清冽的、属于白菊的香气。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摆放的不是佳肴,而是一排排素雅的白兰。
所有佣人都穿着黑色的制服,脚步轻得听不见声音,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不是喜庆,是悼念。
沈妄在走廊的拐角处,看到了林伯。
老管家正指挥着佣人将一盆新送来的白菊摆放在玄关最显眼的位置。
他转过身,看到一身白衣的沈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绷紧了,手里拿着的枝剪都停在了半空。
沈妄走了过去,“林伯。”
“……妄先生。”林伯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避开了沈妄的注视。
“今晚的家宴……”沈妄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在闲聊,“是老先生的忌日吧?”
他用的是“老先生”,一个足够尊敬,又足够疏远的称呼。
走廊里一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心脏在耳膜上撞击的声音,远处佣人轻微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林伯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沈妄,看着这个被秦家养了十八年,被他亲手照顾了十八年的青年。
那张苍老的脸上,震惊、不忍、怜悯,还有一丝深藏的愧疚交织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痛苦不堪。
沈妄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他需要一个确认。
一个,将他最后一点幻想彻底碾碎的确认。
良久。
林伯沉重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轰——
世界在沈妄的耳边坍塌了,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一片巨大的、失真的轰鸣。
原来是这样。
原来,秦彻带他参加的第一场秦家家宴,是秦振邦的忌日宴。
他要穿着秦振邦最喜欢的白色,戴着象征归属的项圈,以秦彻最完美的宠物的身份,出席他杀父仇人的祭奠。
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羞辱。
这十八年的圈养,这十八年的折磨,这十八年的恩赐,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个最恶毒、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抽在沈家所有亡魂的脸上。
秦彻不是在试探他,也不是在奖赏他。
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向他,向地下的沈卫,向整个沈家宣告——
看,你们沈家最后的血脉,如今成了我脚下最听话的一条狗。
他甚至要在你父亲的忌日,摇着尾巴,来祭拜我的父亲。
一股极致的冰冷,从沈妄的脚底,顺着脊椎,一寸寸爬上头顶。
不是愤怒,愤怒是滚烫的,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冷的东西,是恨意凝结成的冰,冻结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
“谢谢,林伯。”
沈妄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他对林伯扯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近乎痉挛的弧度,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平稳得像用尺子量过。
林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苍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似于崩溃的表情。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手里的枝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回到房间,沈妄关上门,反锁。
没有砸东西,没有发疯,甚至没有流一滴泪,只是走回镜子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脖颈上,被项圈遮盖住的地方,那个崭新的、属于秦彻的齿痕,开始一抽一抽地痛。
他忽然觉得很好笑,父债子偿。
秦振邦欠了沈卫一条命。
那么他秦彻,欠自己的,又何止一条命。
沈妄缓缓抬起手,解下了左腕上的那枚珍珠母贝袖扣。
他走到镜子前,将袖扣尖锐的金属边缘,抵在了冰冷的镜面上,开始一下、一下地,用一种固执而又疯狂的节奏,来回打磨。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他想,这件纯白的礼服,不是宠物的装饰。
这是他为秦家,为秦振邦,为秦彻,亲手准备的……
染血的祭衣。
复仇,从这一刻起,不再是一个需要精密计算的计划。
它变成了一场命中注定的审判。
他要在秦振邦的忌日宴会上,审判他的罪,更要审判他留下的,最得意的遗产。
镜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划痕,而袖扣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异常锋利。
沈妄停下动作,用拇指轻轻试了一下那崭新的锋芒。
一滴血珠,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那纯白的珍珠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