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曹芷柔晨起还未来得及梳洗,崔四娘便急匆匆进了她的屋子。
“柔儿,你昨夜回府当真晚了些,眼下这都辰时了,还未去给外祖母请安,太不像话,以后切不可如此!”
曹芷柔抬眸瞧她,见她眼下的乌青愈发突兀,遂问道:“母亲,我昨夜归府时听说父亲并未按照约定前来崔府,您可是知道了原由?”
“午时便送了信儿来,说是路上有急事耽搁了,晚几日再登门。”崔四娘眼神闪烁。
“母亲,您说实话。”曹芷柔按住她的手。
崔四娘犹豫片刻,“是林姨娘刚查出喜脉,长途奔波动了胎气,需在晋安城郊的驿站中卧床休养两日,你父亲祖母实在心忧,抽不开身也是人之常情。”
池月两眼一黑,这妾室已经骑到她头顶撒野了,她倒好,将自欺欺人这招使得炉火纯青。
“他们又不是大夫,守在床前又有何用,不过区区几十里路也不肯先来见见分别几月的结发妻子,娘,您莫非还对他有什么期待?”曹芷柔的话语中难得显出怒意。
池月在心中暗暗为她点了几个赞,不枉这几日自己与崔锦尚费尽心力地谆谆教诲,先前的小圣母隐隐有了破壳之势。
“柔儿,不许这般说你父亲!”崔四娘有些气恼,“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父亲,我们为女子的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母亲,女儿前两日说的话,您竟未听进分毫?”曹芷柔亦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好了,你快些梳洗,赶紧去给外祖母请安,今夜不可再外出了!”
看着崔四娘出了门,池月用怜悯的目光瞅着曹芷柔,这宠妾灭妻的父亲,加上毫无作为的懦弱娇妻母亲,她这嫡女当得,怎么看怎么可怜。
曹芷柔吐出一口气,轻声道:“阿月,你唤习蓝进来,今夜表姐还欲出门,你与琥珀一道同她去吧,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差你出去买些新鲜玩意儿。”
“多谢芷柔小姐!”池月正欲退下,又忽听曹芷柔没头没脑地说道:“阿月,我很羡慕你。”
见池月脸露疑惑,她又苦笑着补充道:“羡慕你脑子好使,活得通透,他们喜欢你才叫人之常情。”
暮色初合,崔锦尚差了小丫鬟来寻池月,她索性先去了前院门房处等着。
崔锦堂手持长剑,神色冷峻地朝大门而来。池月一眼瞧见了他,不知为何竟慌忙侧身躲进廊柱背后的阴影中。
她心底泛起一丝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茫然,“我为何要怕见他?”她气不过,赶忙又从廊柱后站出身。
“阿月?”崔锦堂打量她一番,见她一副欲出门的装扮,心下了然道:“我今日夜巡不便与你们同去,夜间出门切记注意安全,风信,你留下陪同。”
“啊,公子,府中这么多护院侍卫,叫谁去不行?”风信一脸难色地推辞,紧接着又小声嘀咕道:“您不是叫我见着她躲远点吗?”
“本公子最是信任你,成了吧!”
“这,公子委以重任,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他脸上立现狗腿的笑意。
池月只觉崔锦堂无甚异样,很快也将昨夜之事释怀,大方地谢过他,便听崔锦尚愉悦的声音响起,“大哥你也在?”她身后还跟着锦心锦仪两姐妹。
“不了,今日我夜巡,让风信与你们一道吧。”
“那便辛苦风信小侍卫了!”锦心锦仪笑呵呵地道。
风信摸了摸脑袋,羞赧地回答:“小姐们折煞属下了。”
崔锦堂不再多留,大步朝外走去,骑上飒挺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他垂眸凝视着腕间的五色丝,强压下心内的悸动,他此刻十分确定,那抹总在不经意间掠过心头的躁动,是早已生根的情愫,他喜欢阿月!
可阿月对男女之情并不上心,或许从未对他产生过朋友以外的情意,而他昨夜的仓促行动,竟惹得她落荒而逃,思及此,他略感丧气,一切需得从长计议。
“今夜我们去兴化坊,听说有祈福夜会甚是热闹!”
“好好好,听大姐姐的,好不容易说服母亲让我们出门,自然要去最热闹的地方!”
锦心锦仪蠢蠢欲动的神态令池月忍俊不禁,她倒无所谓去往何处,只想快些熟悉眼前这个世界。
马车在兴化坊坊门处便无法再往前行,池月几人不得不提前下车步行而入。
“大小姐,属下跟在你们身后,若有事儿唤风信即可!”
崔锦尚颔首,又叮嘱崔锦心与崔锦仪一行人道:“戌时末我们在马车处汇合,棉儿絮儿,一定要跟紧小姐。”
“遵命!”二人嘴上答得正经,一转眼便跑没了影儿。
崔锦尚转头看向池月,笑着道:“阿月,我与琥珀去河边放祈福花灯,你若不愿便四处逛逛。”
“嗯。”池月点头应是,独自往人头攒动的祈福台下走去。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上开八门,飞天法轮。”
“这诵经声好生熟悉,是宛白道长。”池月欲凑近瞧瞧,可面前的人山人海将她隔绝在外,转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条缝任她钻进去。
“阿月施主。”
池月闻声回头,眼前是先前在承恩观中照顾姜娘的老道姑,她一身粗布麻衣,神色和缓,面容带笑地看着她。
“道长老远就望见施主您了,待她诵完经文,便想着请您喝一杯道茶,不知女施主是否得空?”
“那池月却之不恭了,请道人带路吧!”
池月在祈福台一侧的茶舍二楼,从窗口恰巧能看清台上的情形。宛白道长头戴白玉莲花冠,身穿云鹤八卦绛纱袍,双膝跪于蒲团之上,捧朝简于眉间,她唇边溢出的诵经声如铜钟嗡鸣,似从千年苔痕斑驳的石窟深处浮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雅间的门忽然开了,道袍轻盈地拂过门槛,宛白径直坐在池月的面前。
“阿月施主,别来无恙。”
“宛白道长,您的眼神属实令池月佩服,我隐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也能被您捉个正着。”
“贫道说过,你与他人不同。”
“何处不同?”池月好奇地支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宛白笑着摇了摇头,呷一口茶水,缓缓道:“天机不可泄露……”
“罢了罢了,你们道士原本就会故弄玄虚!”
“非也!阿月施主切勿妄言。”她轻拂长袖,“世界万物皆是因果循环,有因必有果,有利必有害……”
“打住!我来这儿可不是听您念经来的。”池月正经了神色,“不知姜娘如何了?”
宛白长叹一声,“哎,丧女之痛不比身体发肤之痛,非一朝一夕能够缓解,有贫道陪在她身边,阿月施主不必担心。”
池月听罢此言,面上现出八卦之色,几番欲言又止。
“你有何想问的不妨直说。”
“道长勿怪,我只是有一些小小的疑惑,当然,您要是不愿回答也无妨。”
“说来听听。”
“像您这样目的明确的女人,怎会轻易为男人生下孩子,却又为何在生下之后便将她遗弃,这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合常理。”
“你这鬼丫头,尽想着窥我隐私!”宛白故作生气地敲敲桌案,思绪良久后开口道:“哪个女子不曾对情字有过幻想?我也不例外。”
“负心汉?”
宛白笑着摇头,“不,正好相反,他对我一心一意百般呵护。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万分甜蜜。”
“生下姜娘之后,他对我虽愈发体贴,我却无法再感到一丝欢喜,甚至时常悲伤、恐慌、绝望,夜夜无法安睡,每至深夜便莫名哭泣。而那可怜的婴孩,因得不到母亲细心的照顾,日日啼哭,她的哭声如利刃狠狠剜着我的心,疼得我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
“他以为我得了失心疯,请了无数大夫,连坊间的神婆皆往家中带了多次,可这一切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使我更加癫狂。他日日在我枕边垂泪,念叨着求我醒来,求我看看他,看看我们的孩子,我却深知我做不到了。”
“终有一日,我趁他外出请大夫,抱着姜娘从家中逃出,奔波至百里外的良品县将她遗弃在孟氏宗祠,从那刻开始,我觉得浑身轻松如获新生,遂转身投入了承恩观。”
宛白的寥寥数语似让她用尽了周身之力,她虚弱地倚靠在案几旁,“阿月施主,你定然认为我不配为人妇,不配为人母……”
池月震惊地站起,连声否认,“不,恰恰相反,在这件事中,你们三人谁都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没有人知晓,有一种名叫“产后抑郁”的病症,若非您当机立断,或许姜娘与宛白皆不复存在了。”
“产后抑郁?倒是个奇怪的词,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那您会告诉姜娘她的身世吗?”
“自然不会,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并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此事不必再提。”她停顿片刻又问道:“阿月施主可还在崔府为奴?”
“现下还在,但我迟早会恢复自由之身。”
“贫道自是相信施主的本事,可若施主不嫌弃,不如到承恩观中来,贫道定竭尽全力护你一世安稳。”
池月见宛白神情严肃并不似说笑,慌忙摆手道:“道长的关怀我心领了,可道士一职,池月断不敢轻易尝试,若让我入了道,岂不是玷污道家清名,况且眼前这万般繁华我还未看尽,怎能这么快便清心寡欲!”
“罢了,你若不愿,贫道不再强求,日后若施主遇到困难,万万记得还有贫道一人。”
“多谢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