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与硫磺般的焦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地面铺满了灵枢阁五行长老的尸体,他们身上的法袍化为灰烬,法器碎裂成渣,曾经代表着无上权威的身影,如今只是一具具失去所有光彩的、冰冷的躯壳。
夏树站在尸堆中央。
他身上的赤色神焰早已熄灭,银色的眼眸也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只是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清明与坚定,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茫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余温,那温度仿佛带着无数冤魂的哀嚎,灼烧着他的灵魂。
“我……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那不是疑问,而是一种迟来的、迟到了太久的觉悟。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水系长老,看到了胸口塌陷的火系长老,看到了那些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却如同凡人般哀嚎、挣扎,最终沦为废物的身影。
是他,杀死了他们。
不是出于自卫,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在一种纯粹的、失控的杀戮本能驱使下,将他们一个个处决。
“夏树!”
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死寂。林薇冲了过来,她脸色惨白如纸,扑到夏树面前,颤抖着手,想要触碰他,却又不敢。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那恐惧并非源于夏树身上的杀气,而是源于他此刻眼神的陌生。
这个男人,她所熟悉的、温柔而坚定的夏树,不见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个刚刚从地狱归来的、双手沾满鲜血的陌生者。
“阿薇…”夏树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微弱的挣扎,但很快又被那片空洞所淹没,“对不起…我…”
他没有说下去。他无法解释。他自己都无法理解,刚才那个如同魔神附体的人,究竟是谁。
“别说了!”谢必安一把推开林薇,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夏树,既有后怕,又有难以置信的愤怒,“小子,你他妈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伤人。
夏树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反驳。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范无咎沉默地走到一旁,检查着那些烈火宗修士的状况。他们虽然受了惊吓,但无人伤亡。铁山走到夏树面前,这个刚才还被夏树救下的壮汉,此刻却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多谢前辈…不,多谢夏公子救命之恩。”他的声音颤抖,充满了敬畏,“只是…只是前辈刚才的样子…太可怕了。”
可怕。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入了夏树的心脏。
他不是英雄。他不是守护者。
在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眼中,他只是一个比灵枢阁长老更加恐怖、更加喜怒无常的杀戮机器。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范无咎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丝凝重,“灵枢阁的增援,很快就会到。而且,他们会派出比五行长老更加强大的人。我们不能再停留。”
没有人反对。
这是一个无需商量的决定。
在范无咎的带领下,一行人迅速清理了战场的痕迹,收殓好同伴的尸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遗忘沼泽的更深处撤离。
一路无话。
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林薇始终跟在夏树身边,她能感觉到,夏树体内的力量正在以一种狂暴的方式奔流,像一条找不到出路的怒龙,不断冲击着他脆弱的灵魂堤坝。他正在被自己的力量所吞噬。
“夏树,看着我。”林薇停下脚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逼你的。是灵枢阁,是他们用那些肮脏的手段,把你变成了这样。你没有错!”
夏树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是吗?”他轻声反问,“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我只感觉到…杀戮的快感。我只感觉到…那股火焰在欢呼,在雀跃。它喜欢这样…它喜欢毁灭。”
这句话,让林薇的辩解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是啊,夏树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无论外界如何定义,他内心的感受是无法欺骗自己的。
他们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暂时栖身。山洞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洞壁上闪烁着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矿石。
夏树一进山洞,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蜷缩着身体,身体不住地颤抖,口中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他怎么了?”铁山紧张地问。
“他在和自己的力量抗争。”范无咎检查了一下,脸色无比凝重,“刚才那一战,他不仅仅是消耗了力量,更是差点被那股失控的力量撑爆。他现在,是在用自己的意志,压制那股想要吞噬他灵魂的暴戾之气。”
“那…他会不会有事?”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知道。”范无咎摇了摇头,第一次,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的灵魂,就像一座堤坝,而那股力量,是决堤的洪水。他能撑多久,全看他自己的意志。”
山洞里,只剩下夏树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呓语。
林薇坐在他身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他冰冷的手。她将自己的孟婆血脉之力,缓缓渡入他的体内,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为了治疗,而是像一缕春风,试图安抚他那片狂暴的灵魂海洋。
“没事的…没事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在这里…阿薇在这里…你醒过来…看看我…”
谢必安和铁山守在洞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范无咎则盘膝坐在夏树身边,取出一枚枚珍贵的丹药,打入他的体内,帮助他稳定魂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夏树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他睡了过去,但眉头却紧紧皱着,即便在梦中,似乎也在与什么恐怖的东西进行着殊死搏斗。
林薇不敢合眼,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仿佛只要她的温度还在,就能将他从那片深渊的边缘拉回来。
“范先生,”谢必安低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迷茫,“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夏树他…会变成什么样?”
范无咎看着在睡梦中依旧痛苦挣扎的夏树,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但我知道,从他踏入灵枢阁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和‘毁灭’与‘守护’这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手握足以弑神的力量,心中却怀着最纯粹的守护之心。这两种力量在他体内冲撞,迟早会将他撕成碎片。”
“除非…”范无咎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低沉,“除非他能找到那条真正的‘道’。一条能让毁灭与守护共存,而不是互相吞噬的道。”
山洞外,遗忘沼泽的夜风呜咽着,如同鬼哭。
夏树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灰色废墟之上,脚下是翻滚的、如同星云般的混沌灵气。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另一个他。
那个他,身穿黑色的神铠,手持燃烧着赤色神焰的巨剑,银色的眼眸中没有了丝毫情感,只有纯粹的、俯瞰众生的漠然。
“你输了。”那个黑甲的夏树开口,声音如同万千冤魂的合奏,“你无法控制它。你只会被它控制。你将成为我最完美的作品,最强大的兵器。”
“不…”梦中的夏树挣扎着,伸出手,“我不是兵器!我是夏树!”
“夏树?”黑甲夏树笑了,笑声冰冷刺骨,“那个名字,连同那个愚蠢的守护之心,都将成为你被封印的过去。从今往后,世上只有‘焚世’。”
“焚世…”
夏树在梦中喃喃自语。他看着那个黑甲的自己,看着对方手中那柄与他梦中守护之炎截然相反的、毁灭之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不想成为焚世。
他只想做夏树。
做那个会为了朋友拼命,会为了守护而战的,普通的夏树。
梦境的最后,他举起了自己的拳头,与那柄焚世之剑,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没有胜负。
只有无尽的、灰色的、永恒的湮灭。
……
“啊!”
一声痛苦的嘶吼,将夏树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
山洞里,林薇、谢必安、范无咎和铁山都立刻看了过来。
“你醒了!”林薇欣喜若狂,连忙上前。
夏树看着她,眼神却有些涣散。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洞外的黑暗。
“我…听到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梦魇后的沙哑,“另一个声音…它说…它叫‘焚世’。”
洞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夏树不仅没有摆脱心魔,反而似乎唤醒了那个潜藏在力量最深处的、更加恐怖的存在。
他的灵魂,正在被一分为二。
一半是守护的夏树。
一半是毁灭的焚世。
而他,正站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