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栓老伴走到墙角,从一个破麻袋里摸索出几个干瘪发黑、沾着泥灰的小核桃,塞到郑开叶手里。
“喏,就这玩意儿,娃他爹前年爬树打核桃,摔断了腿,躺了小半年,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谁敢碰那树?”
核桃入手冰凉、坚硬,表皮粗糙硌手,郑开叶低头看着这几个小小的、几乎毫无价值的果实,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如同压着整个北山的贫瘠与绝望,赵老栓老伴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他心里——这不仅是贫困,更是被隔绝、被遗忘的窒息感。
“就没干部下来看看?”郑开叶的声音有些发紧。
“看?”赵老栓吐出一口浓烟,烟雾里他的脸模糊不清。
“来过!小车开到村口,一群人围着,问几句,拍几张照片,塞两桶油、一袋米,车屁股一冒烟,走了,路?提了多少年了,年年说修,年年没影儿。”
郑开叶攥紧了手里的核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默默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压在灶台那个豁口的粗瓷碗下,赵老栓和他老伴愣了一下,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郑开叶已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杨宇紧随其后,脸色铁青。
村小学的景象更添凄凉吗,所谓的“学校”,不过是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窗户用塑料布蒙着,破了好几个洞。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的年轻女教师(小满老师),正带着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在唯一还算平整的土坪上“体育课”——绕着圈跑。
孩子们大多面黄肌瘦,衣服单薄破旧,脚上的鞋子不是开胶就是露着脚趾。
郑开叶站在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静静看着,一个跑在最后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突然脚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尘土里。她没哭,只是飞快地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又努力想跟上队伍,但明显一瘸一拐,小满老师跑过去,蹲下身查看她的膝盖,又心疼又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是村东头老李家的丫头,”一个背着柴火路过的老汉停下脚步,顺着郑开叶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爹妈都没了,跟瞎眼的奶奶过。小满老师心好,自己那点工资,时不时贴补她点口粮,可这学……怕是念不下去了,她奶奶眼睛不行,家里没劳力,丫头得顶门立户了。”
老汉摇摇头,背着沉重的柴火,佝偻着背慢慢走远。郑开叶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一瘸一拐却倔强地重新跑起来的小小身影,胸腔里像塞了一块北山冰冷的石头,沉重而滞涩。
那女孩摔倒又爬起的倔强,与小满老师无力的温柔,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
他拿出手机,对着那残破的校舍、奔跑的孩子、蹒跚的老汉,拍了几张照片,没有闪光,只有沉甸甸的真实。
三天后,丰安乡政府大院。崭新的三层办公楼在周围低矮的民居中显得格格不入,白瓷砖墙在阳光下刺眼。
院内停着几辆半新的公务车,郑开叶和杨宇扮作市里下来检查扶贫台账的普通工作人员,被一个满脸堆笑、大腹便便的乡办公室主任热情地引进了小会议室。
“领导辛苦!欢迎指导工作!”
办公室主任搓着手,指挥人端茶倒水,茶叶倒是上好的毛尖,香气扑鼻。“
我们丰安乡,在县委县政府和市里的坚强领导下,脱贫攻坚工作取得了显着成效!全乡贫困发生率,已降至0.8%以下!”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排练好的流畅感。
几大本装帧精美、封面烫金的“精准扶贫台账”被恭敬地捧到郑开叶面前。翻开,表格工整,数据详实,帮扶措施、增收项目、责任人、脱贫年限……一应俱全,逻辑严密,挑不出毛病,每一页都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领导请看,”办公室主任指着台账,唾沫横飞,“我们采取‘一户一策’,精准滴灌!比如这户,张有福家,因病致贫,我们安排了健康扶贫,报销了大部分医药费。同时,引导他家发展庭院经济,种植高附加值中药材‘金线莲’,由乡里联系的公司包销,年增收5000元以上,去年已稳定脱贫!”
台账上的照片里,一个干瘦的老头(张有福)捧着一把翠绿的植物,对着镜头拘谨地笑着,旁边的表格里,数字清晰明了。
郑开叶面无表情地翻着,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公式化的描述,他想起石坳子村赵老栓家空荡的灶台,想起那摔倒了又爬起来的小女孩沾满尘土的裤腿,眼前的台账越是光鲜亮丽,越是透着一股刺骨的虚假和荒谬。
“这个张有福家,我们去看看。”
郑开叶合上台账,声音平淡。
办公室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没问题!没问题!不过……领导,张有福家离乡里有点远,路不太好走,您看……”
“带路。”郑开叶站起身,不容置疑。
车子在崎岖狭窄、年久失修的乡道上颠簸了近半个小时,才拐进一个叫“野猪沟”的自然村。
村子比石坳子村略大些,但同样破败,办公室主任熟门熟路地将车停在一处相对规整的院墙外,一个穿着整洁但明显不合身旧西装的老头(张有福)早已等在门口,脸上挂着紧张而讨好的笑容。
院子打扫得干净,三间瓦房虽然旧,但墙皮是新刷的白灰。办公室主任热情介绍。
“张大爷,市里领导来看你了!快说说,咱乡里帮你种的‘金线莲’,效益好吧?”
张有福搓着手,眼神有些躲闪,操着浓重的乡音。
“好,好着哩!感谢政府!感谢领导!”
他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塑料盆,里面是几株半死不活、叶子蔫黄的植物。
“看,这就是俺家种的‘金线莲’!”
郑开叶蹲下身,拨弄了一下那几株病恹恹的植物,他注意到墙角堆着一些农具,但没有任何大规模种植的痕迹,屋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唯一显眼的是桌上放着两桶未开封的食用油和一袋精装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