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在一种破釜沉舟的气氛中结束,然而,来自省城的阻力,比预想的更快、更猛。
就在郑开叶和梁鸿飞动身前往省城的前一天,省财政厅一份措辞严厉的《关于审慎评估河阳市重大基建项目资金风险的意见函》如冷水般泼进了河阳市府大楼。
“……贵市举债化解工作虽取得阶段性成果,但历史债务基数庞大,财政可持续性基础仍较薄弱……鹰嘴岩隧道项目地质条件极端复杂,技术风险巨大,投资回报周期漫长,预期收益存在高度不确定性……建议河阳市充分评估财政承受能力,优先保障基本民生及债务化解刚性支出,对该项目重新进行科学论证和风险评估,暂缓大规模资金投入……”
“暂缓”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郑开叶眼中,这不仅仅是冷水,这是封喉的冰刀!
“砰!”郑开叶一拳砸在宽大的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那份来自省财政厅的《意见函》被他捏得指节发白,边缘起了深深的褶皱。
“重新论证?风险评估?放屁!”他胸中的怒火如同压抑的火山,灼烧着喉咙,声音嘶哑而暴烈,“石坳子村的孩子冒着摔下悬崖的风险去上学,这风险他们评估过吗?赵老栓摔断腿躺在炕上等死的时候,他们评估过吗?!现在跟我谈风险?谈审慎?!”
办公室里,杨宇和何伟民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梁鸿飞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杯壁,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鸿飞,”郑开叶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豁出一切的决绝火焰,那光芒几乎要将那份冰冷的公文点燃,“省城,照去!但计划,改一改!”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直接拨通了省财政厅厅长刘国栋的专线。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传来刘国栋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圆滑官腔的声音:“开叶市长?这么晚……”
“刘厅长!”郑开叶毫不客气地打断,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钢刀,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话筒,“省厅的《意见函》,我收到了!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啊!”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郑开叶如此直接和强硬。
“开叶同志,这个……”刘国栋试图解释。
“刘厅长!”郑开叶再次提高声调,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河阳九百亿债务大山压顶的时候,我们没躺平!背水一战,硬是趟出了一条活路!现在,河阳的财政风险等级是‘可控(绿)’,是省审计厅盖棺定论的!这‘绿档’的含金量,难道还抵不过您一纸‘风险评估’?”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控诉:
“鹰嘴岩隧道,不是锦上添花的政绩工程!那是河阳北部一百七十万父老乡亲活命的通道!是孩子们走出大山唯一的希望!您知道北山的孩子怎么上学吗?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手脚并用地爬悬崖!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您知道青石镇的女工在车间里被盘剥成什么样吗?拿命换那点糊口钱!您知道临水县的老百姓守着修到乡政府的‘致富路’,看着山货运不出去烂在地里是什么心情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刘厅长,河阳市委市政府,砸锅卖铁也要打通这条路!省里的配套资金,是政策,是责任!更是良心!如果省厅觉得河阳的‘绿档’不够格,觉得我们河阳的干部是拿老百姓的命在赌博,那好!明天上午九点,我郑开叶就在省财政厅大门口等着!我带着北山赵老栓家那几颗摔断腿换来的核桃,带着青石镇女工王彩凤被克扣工资的账本,带着临水县断头路的照片,还有平岗县张二狗嫖娼被抓的案卷,请省厅的领导和全省人民一起看看!看看河阳北部,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险’!看看我们河阳的干部,到底在为什么拼命!”
掷地有声!字字泣血!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电流微弱的嘶嘶声,郑开叶甚至能想象出刘国栋此刻拿着话筒、脸色变幻不定的模样。
几秒钟后,刘国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份圆滑的官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逼到墙角般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开叶同志……你……你别激动,省厅的意见,也是出于对河阳整体财政健康的考虑,这样……你们明天……照常过来,我们……再深入沟通一下。”
“好!我们准时到!”
郑开叶重重地挂断电话,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他看向梁鸿飞,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然。
“鸿飞,把赵老栓的核桃带上,”郑开叶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还有王彩凤的工资条,李小花的照片,断头路的影像……一样都不能少。”
梁鸿飞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明白!明天,就算掀了省财政厅的桌子,也要把这条路,砸出来!”
省城的交锋硝烟未散,北山鹰嘴岩工地却已擂响战鼓。
大型机械的轰鸣昼夜不息,撕破了群山亘古的沉寂,陡峭的山坡被削平,开辟出巨大的施工平台,橘黄色的重型卡车如钢铁甲虫般在临时道路上穿梭,卷起漫天黄尘,钻探机的钻杆带着刺耳的咆哮,一寸寸啃噬着坚硬的山体,临时搭建的工棚区灯火通明,映照着工人们沾满泥灰、却写满坚毅的面庞。
梁鸿飞成了工地上的“定海神针”,市里的事情一处理完,他立刻扎进这尘土飞扬的一线。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仿佛搬到了山坳里。简易的指挥部板房墙上,挂满了地质剖面图、施工进度表和巨大的倒计时牌。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水泥粉末和烟草混合的粗粝气息。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比车祸前瘦削了一大圈,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长时间的会议、舟车劳顿、巨大的压力,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尚未完全复原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