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的言行举止,在不经意间开始流露出骄矜之气,安排工作时的语气,从商量变成了指示;对待下面的同志,耐心渐少,多了些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甚至在向龚建川汇报时,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带入自己的“判断”,而不仅仅是客观陈述。
变化是渐进的,但又是实实在在的,一些敏感的干部已经嗅到了不同,但碍于陈旭的地位,大多选择沉默或迎合。这也让陈旭更加确信自己的“权威”。
然而,权力的磁场并非永恒不变,两年后,龚建川因其在花都的出色表现和在文化宣传领域的独特见解,被擢升为云滇省委常委、宣传部长。
消息传来,陈旭再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波动,这一次,他没有了郑开叶离任时的慌乱,反而有一种“习惯了”的麻木,甚至隐隐期待新的市委书记能像龚建川一样继续倚重他,他自信地认为,以自己这些年积累的“能量”和对花都事务的熟悉,无论谁来当书记,都离不开他陈旭这位“大管家”。
然而,他低估了官场的复杂性和新书记的独立性。
新任市委书记于宿谦,是从云滇省另一个重要地市丽市调任过来的,于宿谦年富力强,作风强势,有着强烈的主见和一套自己的班底,他对于花都所谓的“郑开叶时代”的遗留影响,内心深处是抱有警惕甚至些许排斥的,他需要尽快树立自己的权威,打造属于自己的团队。
因此,对于陈旭这位前两任书记的秘书、在花都盘根错节关系网中的“关键人物”,于宿谦的态度与龚建川截然不同,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可能尾大不掉的“旧臣”,而是一个绝对忠诚、易于掌控的新秘书。
于宿谦到任后,对陈旭保持了表面上的客气,但疏远感显而易见,重要会议、核心事务的处理,他更多地倚重自己从丽市带来的办公室主任和秘书科的一位年轻干部,陈旭明显感觉到,自己被边缘化了,那些原本需要他经手的重要文件,现在直接送到了于宿谦的案头,书记的日程安排,他也失去了主导权,甚至一些重要的接待活动,他也只能扮演陪衬的角色。
这种落差来得太快、太猛,让早已习惯了众星捧月的陈旭难以适应,他试图通过更加努力的工作、主动的汇报来重新赢得信任,但于宿谦的反应总是礼貌而冷淡,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几个月后,人事调整的靴子终于落地,于宿谦找陈旭进行了一次例行公事般的谈话,充分肯定了他“多年来为花都市委做出的贡献”,然后以“培养锻炼年轻干部、优化干部队伍结构”为由,提出将他交流到花都市下属的苍云县,担任副县长。
这个消息对于陈旭而言,如同晴天霹雳,虽然副县长是副处级,解决了级别问题,算是“提拔”,但谁都知道,从市委核心枢纽的权力中心,被放逐到偏远的苍云县,这无异于政治上的“发配”。
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的人,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不再响个不停,饭局邀请戛然而止,甚至在市委大院遇到,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人,笑容也变得敷衍而疏离,一句客气的“陈县长”,充满了讽刺意味。
真正的“人走茶凉”,陈旭第一次如此真切而残酷地体会到,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难以承受,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用旧了的工具,被无情地丢弃,愤怒、委屈、不甘、失落……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开始扭曲他的心态。
他开始怀疑一切,认为于宿谦是故意打压他,认为那些旧部是势利小人,认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真情意,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权力游戏,他为自己当初选择留在花都而感到后悔,甚至开始怨恨郑开叶为什么没有强行带他走,怨恨龚建川为什么没能继续庇护他。
在这种极度失衡的心理状态下,陈旭带着满腔怨气,赴苍云县上任。
赴任苍云县的车上,陈旭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房舍和田野取代。他的心情如同这变化的景致,从繁华跌入荒凉。
车内空调温度适宜,但他却感到一阵阵发自心底的寒意,手里握着的,是市委组织部的调令函,薄薄一张纸,却决定了他从此远离权力核心的命运。
他闭上眼,试图回想在花都市委大院最后几天的情景,那种被无形之手骤然抽空的感觉,至今清晰得令人窒息,电话不再是为请示工作或传达指示而响,更多的是寥寥几句客套的“告别”或干脆的沉默,曾经车水马龙、访客不断的办公室,变得门可罗雀,经过其他科室时,那些曾经热情洋溢、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脸,要么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要么变得程式化而疏远,一句“陈县长,恭喜高升啊”,听起来更像是无声的嘲讽。
“高升?”陈旭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副县长,副处级,看似解决了级别,但谁不知道这是明升暗降?是流放!于宿谦轻描淡写的“培养锻炼”,在他听来,就是赤裸裸的排斥和清洗,他想起于宿谦那张看似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脸,一股怨气直冲顶门,凭什么?就因为他曾是郑开叶、龚建川的秘书?就因为他熟悉花都情况,可能成为新书记掌控局面的“障碍”?
他开始疯狂地在脑海中检索与于宿谦有限的几次接触,试图找出自己“得罪”对方的地方。
是因为那次汇报工作时,自己多解释了几句龚建川书记时期的政策背景?还是因为于宿谦初来时,自己按照惯例安排的接待方案不够“新意”?抑或是……他根本就是带着对“郑开叶旧部”的天然偏见而来?越想,越觉得于宿谦其人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一种“非战之罪”的委屈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