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手术室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柳氏已被安置在临时拼凑的、铺着厚厚洁净白布的木台上,双目紧闭,面色如同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顾四彦面色肃穆,毫不犹豫地采取了最为稳妥却也最为大胆的麻醉方案——口服麻醉汤剂与金针麻醉之术双管齐下。
他亲自将一碗精心调配、的麻沸散汤药,小心翼翼地通过竹管,一点点喂入柳氏喉中。
随后,他取出最长最细的几枚金针,屏息凝神,精准地刺入柳氏头颈及四肢的几处要穴,指尖微捻,以内息引导药力与针效相合。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药力与针效共同发作,柳氏原本因残余痛楚而偶尔出现的细微抽搐彻底停止,身体完全松弛下来,陷入了极深的、无知无觉的昏迷状态。
呼吸虽微弱,却变得均匀绵长。
“盼儿,”顾四彦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低沉,他看向已准备就绪的孙女,目光复杂,既有担忧,又是骄傲。
“祖父就在你身边,寸步不离。既然决定了要做,就抛开一切杂念,心无旁骛,只想着如何把它做到最好!
记住,你只有一个时辰,或许……还不足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是麻沸散和金针麻醉能维持安全深度的极限,也是柳氏身体能承受这种巨大创伤的极限。
盼儿站在木台前,她已用特制的药水反复净手,戴上了薄如蝉翼的鱼鳔手套。
半夏、白芷等四名医女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静立在她身侧后方,手中捧着寒光闪闪的、经过严格炙烤消毒的各式刀具、钩镊、针线,以及大量的洁净布巾、温水和备用药物。
这些手术工具都是根据那些医书上的要求特别制作的,顾家几个从医的人,基本人手一套。
听到祖父的话,盼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酒味和药味的空气仿佛给了她力量。
她抬起眼,看向祖父,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温婉,只剩下一种属于医者的、近乎冷酷的专注:“祖父,我跟随您学医已经整整十年了,您一直夸我有医术天赋,心思缜密,手稳心静。那么,今天就请您相信我一次。”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轻叹一声:“我……我知道自己今日过于冲动,但我也是一个母亲,实在不忍心,看那两个孩子就这么失去了他们的母亲。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定要竭尽全力去试试看!”
顾四彦看着孙女眼中的决心,终于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年纪大了,眼神一年比一年差,这种需要极致精准和稳定的手术,主刀非盼儿不可。
而他,将作为她最坚实的后盾,用他数十年的经验和精湛的金针之术,为她稳住病人的生机,应对一切可能突发的险情。
在顾四彦的目光注视下,盼儿伸出了手。半夏立刻将一柄锋利无比、刃口闪着幽光的小巧手术刀递到她手中。
刀柄冰凉的触感传来,盼儿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手抖,然而,当她的目光锁定在柳氏右下腹那已被再次用烈酒仔细擦拭消毒的皮肤时,她的身体和内心,竟都进入了一种出奇的、近乎绝对的镇定状态。
她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
下一刻,锋利的刀尖,精准而果断地划开了柳氏的肌肤!
一道细长的血线随之出现。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盼儿的手法稳定而迅速,按照记忆中无数次在动物身上演练过的步骤,逐层切开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筋膜……
她的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明确,身边的医女也有条不紊地递送着器械、擦拭血迹。
……
与此同时,花厅之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柳氏的娘家人接到侯府急报,匆匆赶来了好几位,包括柳氏年迈的父母。
当从侯夫人张氏口中,得知女儿竟患了如此凶险的急症,甚至到了需要“开膛破肚”才能争一线生机的地步时,柳母当场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脚扶住,掐着人中才缓过气来,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绝望的低泣。
柳父也是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生怕惊扰了里面那决定他女儿生死的手术。
他们怎么也无法想象,好端端的女儿,怎么会突然就要经历这等如同酷刑般的救治?
章志瘫坐在椅子里,双手深深插入发间,整个人被巨大的悔恨淹没了。
他看着岳父岳母悲痛欲绝的模样,想起妻子嫁入侯府十年来,温柔贤淑,将二房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自己呢?却因为仕途上那点不如意,终日郁郁寡欢,甚至迁怒于妻子的劝慰,连续数日冷落于她,连她身体不适都未曾察觉!
夫人说得对啊!朝廷派官,自有考量,岂能尽如人意?
自己年仅三十多岁便官至礼部侍郎,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显赫,为何还要那般野心勃勃,执着于那虚无缥缈的户部之位?
是自己被权欲蒙蔽了双眼,忽略了身边最应该珍惜的亲人!
如今,夫人在里面经历着九死一生的磨难,生死未卜,而自己这个做丈夫的,除了在这里无助地等待、后悔,却什么力都用不上!
这种无力感,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心。
章浩让丫鬟将懵懂无知、吓得不停掉眼泪的妹妹带了下去。
他已经八岁了,足够明白“开腹切肠”、“九死一生”这些词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得了极其可怕的急病,本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是那个……那个他曾经故意挑衅、试图欺负的陈钧的母亲,正在里面,用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方法,拼命地想要救回他的母亲。
他望着那扇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生死的房门,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恐惧,更有期盼,还有一种强烈的羞愧。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如果母亲这次能够活下来,他一定,一定要去找陈钧,郑重地向他赔礼道歉!为他之前愚蠢的行为道歉!
时间,在临时手术室内外,以两种截然不同的速度流逝着。
室内,是争分夺秒、与阎王抢人的紧张手术;
室外,是度日如年的崩溃与等待。
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