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爷摸到那道山缝时，裤脚还在往下滴泥浆。
湘西的雨下了整月，他带着两个徒弟在乌龙山里转了七天，总算在断崖下找到传说中的“阴兵道”。据说前朝有支败兵被追至此，连人带饷银全死在山腹里，三百年来，每逢月圆就有甲胄碰撞声从山里传出来。
“师父，这地方邪性得很。”二徒弟狗剩往后缩了缩，手里的马灯忽明忽暗，照得岩壁上的水渍像一张张人脸。
陈九爷没作声，只是摸出腰间的罗盘。指针疯了似的打转，铜壳子上凝着层白霜，明明是三伏天，山缝里却冷得像冰窖。他干了四十年搬山道人，见过尸变听过鬼哭，可罗盘成这样，还是头一遭。
“点上。”他从布包里掏出三炷青香。香刚点燃就冒出黑烟，顺着风势往山缝里钻，没等落地就灭了，连点灰烬都没留下。
大徒弟石头咽了口唾沫：“师父，要不咱回吧？老人们说……阴兵过道，活人得躲。”
陈九爷瞪了他一眼，从背上卸下洛阳铲。他年轻时在关外倒过一座辽代大墓，见过更凶的场面，不信这个邪。铁铲插进岩壁的瞬间，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像是撞到了金属。
三个人大气不敢出，马灯照过去，只见铲尖上挂着片锈蚀的甲片，绿得发乌，上面还沾着些黑褐色的东西，凑近了闻，是股混着血腥的霉味。
就在这时，山缝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是活人走路的动静，是铁靴踩在石地上的沉重声响，一步一步，不快不慢，还夹杂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狗剩吓得腿一软，马灯“哐当”掉在地上，火苗在泥浆里挣扎了两下，彻底灭了。
黑暗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陈九爷摸出火折子，刚想点燃，就听见身边的石头突然“啊”地叫了一声。他赶紧晃亮火折子，只见石头的胳膊上多了道血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的，血珠渗出来就变成了黑紫色。
“是阴兵……”石头声音发颤，指着前方，“我看见……看见个穿铁甲的影子！”
陈九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火折子的光太弱，只能瞧见岩壁上晃动的黑影，密密麻麻的，像是站满了人。脚步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整齐的呼吸声，粗重、沉闷，像是有上百号人在同时喘气。
他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阴兵借道，不可对视，不可出声，更不能挡路。
“闭眼！背过身去！”陈九爷低喝一声，自己先转过身，双手捂住耳朵。狗剩和石头慌忙照做，三人紧紧贴在岩壁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那呼吸声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甲胄碰撞声和铁链声，像是有支队伍正从他们身边走过。陈九爷能感觉到一股寒气擦着后背飘过，带着铁锈和腐土的味道，还有种说不出的腥甜，像是……陈年的血。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的洛阳铲在轻轻颤动，铲柄上凝满了白霜。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嘶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说的是些听不懂的古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
“师父……”狗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冷……”
陈九爷刚想开口，突然听见“叮”的一声，像是有枚铜钱掉在了地上。他死死闭着眼，心里清楚，这是阴兵在给“买路钱”，接了，就得跟着走。
脚步声渐渐远了，山缝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雨点击打岩壁的声音。陈九爷数到一百下，才敢慢慢睁开眼，火折子还在手里亮着，光线下，地上果然多了枚铜钱。
那铜钱是青铜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正面刻着“开元通宝”，背面却模糊不清，像是沾了层黑泥。陈九爷刚想弯腰去捡，突然发现铜钱下面压着根头发，乌黑油亮，不像是男人的。
“快走！”他猛地拉起两个徒弟，转身就往山缝外跑。石头和狗剩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外冲，裤脚被锋利的岩石划破了也顾不上。
跑出山缝时，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断崖上。陈九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山缝里黑漆漆的，像是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口沾着片甲片，和刚才洛阳铲上挂着的一模一样。
“师父，那铜钱……”狗剩喘着气问。
“不能碰。”陈九爷把甲片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碎，“那不是给咱们的。”
三人连夜下了山，到了山脚的破庙里才敢歇脚。石头的胳膊肿得像馒头，上面的血痕变成了青黑色，像是刻在肉里的符咒。狗剩说，刚才在山缝里，他好像看见队伍最后跟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梳着古代的发髻，脸白得像纸。
陈九爷没说话，只是从包袱里掏出符纸，给两个徒弟贴在身上。他知道，他们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东西，这趟下山，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后半夜，破庙里的香炉突然自己倒了，香灰撒了一地，拼成条弯弯曲曲的路，一直延伸到门口。陈九爷猛地坐起来，看见门槛上放着枚铜钱，正是山缝里那枚开元通宝，背面的黑泥被蹭掉了些，露出个模糊的“阴”字。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在喊着什么，像是古代的军令。陈九爷抓起铜钱，狠狠扔出庙门，然后死死按住想要往外看的狗剩。
“别回头，天亮就好了。”他声音发哑，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天快亮时，声音终于停了。陈九爷打开庙门，只见地上的铜钱已经不见了，只有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路，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铁甲，一路走了过去。
石头的胳膊第二天就消肿了，只是那道血痕再也没消失，像是块青黑色的胎记。狗剩再也没跟陈九爷上过山，回了老家娶媳妇，生了三个娃。
只有陈九爷知道，每年月圆那天，乌龙山的断崖下，还是会有甲胄碰撞声传出来。他后来再也没去过那座山，只是在每年的那个日子，会往湘西的方向烧些纸钱，里面总掺着几枚开元通宝。
他说不清是在祭拜那些死去的兵卒，还是在感谢他们，那晚终究没让他们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