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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津门卫槐阴巷的槐花开得格外早。巷尾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探进林家院墙,细碎的白花瓣落满青石板路时,林公馆的红绸灯笼也挂了起来——林家独子林文轩要娶邻县粮商沈家的小姐沈玉容了。

林文轩是个温吞的读书人,戴一副圆框眼镜,说话总带着几分客气。他初见沈玉容是在去年庙会,姑娘穿月白旗袍,手里攥着串冰糖葫芦,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他回去便跟母亲说:“要娶,就娶这样的。”林母本就愁儿子的婚事,托媒人一打听,沈家虽是商户,却也知书达理,两家一拍即合,选定谷雨这天拜堂。

婚期前三天,林文轩去城外接沈玉容的陪嫁,回来时却见管家福伯蹲在院门口抽烟,眉头拧成了疙瘩。“少爷,老槐树……不对劲。”福伯指了指院墙里的槐树,林文轩抬头一看,竟见本该满树雪白的槐花,不知何时蔫了大半,枝桠间还挂着几缕黑黢黢的东西,风一吹,像死人的头发。

“派人摘了。”林文轩皱着眉,心里莫名发慌。他自幼在槐阴巷长大,老槐树陪着他从垂髫小儿长到弱冠之年,春日赏花,夏日纳凉,从没有过这般诡异的模样。可下人们搬来梯子刚要动手,却突然“啊”的一声跌下来,手指着树枝,声音发颤:“有……有影子!”

林文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日头正毒,老槐树下的影子该是浓黑一片,可此刻树影里竟裹着个纤细的人影,看身形像是个女子,低着头,长发垂到腰间,一动不动地贴在树干上。他心里一紧,刚要上前,却被福伯拽住:“少爷别去!这影子不对劲——你看它没有脚!”

林文轩这才发现,那影子从腰往下就是虚的,像被水打湿的墨痕,渐渐晕在地上。他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福伯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说:“前儿个夜里,我起夜时见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在槐树下哭,以为是哪家的丫鬟,喊了一声,人就没了……现在想来,怕是撞了邪。”

这话刚说完,院里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林母的哭喊声紧接着响起。林文轩拔腿就往屋里跑,进了堂屋,只见母亲坐在地上,面前的供桌翻倒在地,祖宗牌位摔得粉碎,香灰撒了一地。“文轩啊!”林母抓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刚才供桌上的蜡烛自己灭了,牌位……牌位自己倒的!这婚不能结了,要出人命的!”

林文轩心里乱成一团麻。他不信鬼神,可接连发生的怪事让他不得不慌。当晚,他请了城里最有名的道士玄清来家里看。玄清围着老槐树转了三圈,又进堂屋查了查,最后面色凝重地说:“林少爷,你家这是惹上‘替身鬼’了。这鬼生前定是死于非命,怨气重,想借着婚期找个替身,好投胎转世。”

“替身?”林文轩攥紧了拳头,“是冲玉容来的?”

玄清点点头,从袖里掏出一张黄符,贴在老槐树上:“这鬼附在槐树上,盯着的就是新娘。婚期要是不改,新娘拜堂时,怕是要被它缠上。”

林文轩急了:“那怎么办?婚期已定,亲友都通知了,改期不吉利啊!”

玄清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林文轩:“这里面是糯米和朱砂,你让新娘出嫁时贴身带着,再在花轿里放一把桃木剑。拜堂时我会来护法,或许能保一时平安。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想彻底解决,得找到这鬼的尸骨,让它入土为安。”

林文轩接过红布包,只觉得沉甸甸的。他问玄清:“怎么找它的尸骨?”

玄清指了指老槐树:“它附在这树上,尸骨定在附近。你让人挖挖树下的土,或许能有发现。”

当天夜里,林文轩带着几个家丁在老槐树下挖坑。挖了约莫三尺深,铁锹突然碰到个硬东西,“当”的一声响。家丁们吓得手都软了,林文轩咬咬牙,亲自下去刨土,没一会儿,竟挖出一个腐朽的木盒子。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里面躺着一具小小的骸骨,看尺寸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脖子上还挂着个银锁,上面刻着个“秀”字。

“秀……”林文轩心里一动,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巷里老人说过,三十年前,槐阴巷里有个叫秀儿的姑娘,长得极美,却被恶霸抢去做妾,姑娘性子烈,在老槐树上吊自杀了。当时沈家还没搬来,林家也才刚买下这处宅子,他那时年纪小,只当是个故事听,没想到竟是真的。

“定是她了。”林文轩叹了口气,心里又愧又怕。他让人找了块好木料,给秀儿做了口小棺材,又按照玄清的吩咐,在城外买了块坟地,选了个吉日,把秀儿的骸骨埋了。下葬那天,玄清做了场法事,说秀儿的怨气散了大半,只要婚期当天多加防备,应该不会出岔子。

可林文轩心里的石头还没落地,婚期前一天,沈家却派人来报信,说沈玉容病了,高烧不退,说胡话。林文轩急得连夜赶去沈家,进了小姐的卧房,只见沈玉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嘴里反复念叨着:“别抢我的红嫁衣……别抢……”

沈母坐在一旁抹眼泪:“昨天还好好的,夜里突然就烧起来了,大夫来看了,说是邪祟入体,开了药也不管用。”

林文轩心里一沉,他摸了摸沈玉容的额头,烫得吓人。就在这时,沈玉容突然睁开眼睛,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林文轩,声音变得又尖又细:“林文轩,你答应过我的,要娶我做新娘……你怎么能食言?”

林文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声音根本不是沈玉容的!他突然想起玄清说的“替身鬼”,难道秀儿的怨气没散,附到沈玉容身上了?

“秀儿姑娘,”林文轩定了定神,对着沈玉容的方向拱了拱手,“我已将你的骸骨安葬,你为何还要纠缠玉容?”

沈玉容冷笑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安葬?你以为这样就够了?我在槐树下吊了三十年,风吹日晒,尸骨不全,就因为你林家要娶亲,就想把我打发了?我告诉你,这新娘的位置,我要定了!要么,让沈玉容替我死,要么,你就娶我!”

说完,沈玉容突然朝林文轩扑过来,指甲长得像爪子,眼看就要抓到他的脸,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孽障!休得放肆!”

玄清提着桃木剑闯了进来,剑尖直指沈玉容。沈玉容尖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眼神里满是怨毒:“又是你这道士!多管闲事!”

“你怨气不散,残害活人,贫道岂能不管?”玄清从袖里掏出一张黄符,往空中一抛,“敕令!”黄符瞬间燃起来,化作一道金光,打在沈玉容身上。沈玉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玄清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这鬼怨气太重,刚才只是附在她身上试探,明日婚期才是关键。”他转头对林文轩说,“明日新娘上轿前,你让她喝一碗符水,再把这道护身符缝在她的嫁衣里。拜堂时,我会在堂屋布下阵法,只要熬过拜堂,送入洞房,这鬼就再也无法纠缠她了。”

林文轩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不安。他守在沈玉容床边,直到天快亮时,沈玉容才醒过来,烧也退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对昨晚发生的事毫无记忆。林文轩没敢告诉她真相,只说她是累着了,让她好好休息,准备今日的婚典。

谷雨这天,槐阴巷张灯结彩,林公馆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沈玉容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被扶上花轿。花轿里放着桃木剑,她贴身戴着玄清给的红布包,怀里还揣着那道护身符。林文轩骑着马走在花轿旁,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花轿到了林公馆门口,按照规矩,新郎要踢轿门,新娘才能下轿。林文轩刚抬起脚,轿子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东西撞在了轿壁上。紧接着,轿帘被风吹得掀开一角,林文轩瞥见沈玉容坐在里面,头歪着,头发散了下来,盖头掉在地上,脸色惨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一丝神采——跟昨晚被附身时一模一样!

“玉容!”林文轩心里一紧,刚要上前,玄清突然拉住他:“别过去!她被缠上了!”

玄清从怀里掏出桃木剑,快步走到轿前,大喝一声:“秀儿!你既已入土为安,为何还要执迷不悟?再不停手,贫道就毁了你的魂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轿子里的沈玉容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声音尖锐刺耳:“永世不得超生?我早就不得超生了!我在槐树下吊了三十年,看着你们林家在这宅子里娶妻生子,其乐融融,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孤孤单单地做个饿死鬼?今天这新娘,我非做不可!”

话音刚落,沈玉容突然从轿子里跳出来,疯了似的往堂屋跑。林文轩和玄清赶紧跟上去,只见她直奔供桌,抓起桌上的喜烛,就往自己身上戳。“别拦我!”她尖叫着,“我烧死自己,就能做林家的鬼新娘了!我要永远待在这里,谁也别想赶走我!”

玄清眼疾手快,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蜡烛,桃木剑抵住她的眉心:“孽障!你可知你这样做,不仅害了沈小姐,也毁了你自己!你本是无辜枉死,只要安心投胎,来世定能有个好归宿,何必执迷不悟?”

沈玉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可眼神里还是带着怨毒:“好归宿?我十五岁就死了,连喜欢的人都没来得及嫁,哪来的好归宿?林文轩,我见过你小时候,你在槐树下读书,我还帮你捡过掉在地上的书……我以为你是个好人,可你却要娶别人,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林文轩愣住了,他小时候确实在槐树下丢过书,后来书自己回来了,他一直以为是哪个邻居捡到了,没想到竟是秀儿。他心里一阵发酸,对着沈玉容的方向鞠了一躬:“秀儿姑娘,是我不对,我不该忘了你。可玉容是无辜的,你不能害她。如果你愿意,我会每年都去给你上坟,烧些纸钱,让你在那边也能过好一些。”

沈玉容的哭声渐渐小了,眼神也柔和了些。玄清趁机从袖里掏出一张超度符,贴在她的额头上:“秀儿姑娘,放下执念吧。贫道会为你做一场超度法事,助你早日投胎转世,来世定能得偿所愿,嫁个如意郎君。”

符纸贴在额头上的瞬间,沈玉容的身体晃了晃,眼睛慢慢闭上,倒在地上。林文轩赶紧上前,抱起她,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还有气。玄清松了口气:“她走了,怨气散了,不会再回来了。”

沈玉容醒来后,对刚才发生的事还是一无所知,只觉得浑身乏力。林文轩把秀儿的故事告诉了她,她虽然害怕,却也可怜秀儿的遭遇。当天下午,玄清在老槐树下做了场超度法事,法事结束后,老槐树上的槐花又重新开了,雪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层碎雪。

婚典继续进行,拜堂时,沈玉容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手里攥着林文轩的手,虽然还有些紧张,却不再害怕。夜里,洞房花烛,林文轩看着坐在床边的沈玉容,轻声说:“以后,我们每年都去给秀儿姑娘上坟吧。”

沈玉容点点头,笑了笑,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格外温柔:“好,让她也能看看,我们过得很好。”

从那以后,每年谷雨前后,林文轩都会带着沈玉容去城外给秀儿上坟,烧些纸钱和鲜花。槐阴巷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春日里,雪白的槐花落在林公馆的院墙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诡异的影子。

只是偶尔,在寂静的夜里,有人会听见老槐树下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像是个姑娘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可仔细听,又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有人说,那是秀儿还没走,在看着林家的幸福;也有人说,那只是风声,是大家想多了。

但林文轩知道,秀儿是真的走了。因为他曾在梦里见过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对他说:“谢谢你,我要去投胎了,来世,我会做个幸福的新娘。”醒来时,窗外的槐花开得正艳,阳光透过树枝,洒在他和沈玉容的床上,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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