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种在巷子口，树龄比巷子里最老的张奶奶还大。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半空，夏天遮天蔽日，冬天光秃秃的枝桠上总挂着些不知是谁挂的红绳，风一吹，红绳飘起来，像极了小孩子的手在晃。
巷子叫“娃娃巷”，不是因为巷子里孩子多，是三十年前出过事——七个孩子在槐树下玩捉迷藏，最后只找回来六个，最小的那个叫毛豆的男孩，没了踪影。有人说他掉进了巷子尽头的井里，可捞了三天三夜，只捞上来几只破鞋；也有人说他被拐走了，可当时巷口守着卖糖人的老王头，说没见着陌生人进出。这事最后成了悬案，槐树下的红绳，就是毛豆妈挂的，挂了三年，人没找着，红绳倒在树上缠成了团。
现在巷子里的孩子，大多是毛豆那辈人的娃。大人们总叮嘱，别在槐树下玩，尤其别在槐树下数数，可孩子哪懂这些，放学路上总爱围着槐树跑，你追我赶的，吵得巷子不得安宁。
六岁的念念是巷子里最皮的娃，爸妈忙着开小卖部，没工夫管她，她就天天跟着一群半大的孩子疯跑。这天傍晚，念念跟着几个孩子在槐树下玩“数星星”，规则是一个人蒙眼数数，其他人躲起来，数到一百就开始找。
轮到念念数数时，她蒙着眼睛贴在槐树干上，脆生生地喊：“一，二，三……”
风从树桠间钻过来，带着点槐树叶的涩味。念念数到二十七的时候，突然听见耳边有个细细的声音，跟着她一起数：“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念念以为是哪个小伙伴在逗她，咯咯笑：“别吵，我要数数啦！”
那声音没停，还是跟着她数，声音软软的，像个小男孩，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念念数到五十六，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蒙眼的布被风吹得晃了晃，她伸手把布往下扯了点，偷偷往外看——巷子里空荡荡的，刚才跟她玩的几个孩子都不见了，只有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黑糊糊的怪物。
“你们躲哪儿啦？”念念有点慌，大声喊了一句。
没人应，只有那个细细的声音还在跟着她数：“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念念这下真怕了，一把扯掉蒙眼布，转身就想往家跑。可刚跑两步，就看见槐树下站着个小男孩，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软软的，眼睛黑沉沉的，正盯着她看。
“你是谁呀？”念念停下脚步，小声问。她从没在巷子里见过这个男孩，男孩的脸白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却红得吓人。
男孩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向槐树的树根：“我在这儿，你怎么不找我？”
念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树根处有个小小的洞，洞口缠着几根红绳，风一吹，红绳动了动，像在招手。她刚想再问，就听见远处传来妈妈的喊声：“念念！回家吃饭啦！”
念念回头应了一声，再转过来时，男孩不见了，只有槐树叶“沙沙”地响，像是在叹气。她不敢多待，拔腿就往家跑，跑进小卖部时，还在喘着气。
“跑啥呢？满头大汗的。”妈妈一边给客人拿酱油，一边问她。
念念把刚才看见男孩的事跟妈妈说了，妈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手里的酱油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酱油洒了一地。
“你说啥？蓝布褂子的男孩？”妈妈抓住念念的胳膊，手都在抖，“他是不是跟着你数数了？”
念念点点头，不明白妈妈为啥这么紧张。妈妈没再说话，拉着念念就往里屋走，把门锁得死死的，还从柜子里翻出个红布包，里面裹着个小小的桃木剑，给念念挂在脖子上。
“以后不准去槐树下玩，听见没？”妈妈的声音很严肃，眼睛里满是害怕，“尤其是别在槐树下数数，再看见那个男孩，就往家跑，千万别跟他说话！”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头，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桃木剑，凉凉的，心里却更慌了。
从那天起，念念总在槐树下看见那个男孩。有时是早上上学，男孩站在树影里，盯着她看；有时是傍晚放学，男孩坐在树根上，手里拿着个没吃完的糖人，糖人都化了，黏糊糊的，沾了一手。念念每次都赶紧跑，可男孩的声音总在她耳边响：“念念，来玩呀，我们还没数完数呢……”
这天周末，念念在家写作业，听见巷子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她忍不住趴在窗户上看，看见几个孩子又在槐树下玩“数星星”，这次是邻居家的壮壮在数数，蒙着眼睛贴在树干上，大声喊：“一，二，三……”
念念心里一紧，她看见壮壮身后的槐树下，那个蓝布褂子的男孩又出现了，正跟着壮壮一起数：“四，五，六……”
“别数了！”念念推开窗户，大声喊，“快回家！”
壮壮听见了，扯掉蒙眼布，回头看她：“念念，你喊啥呢？我们玩得好好的。”
其他孩子也跟着笑：“念念是胆小鬼，不敢玩！”
念念急得快哭了，她指着槐树下：“你们没看见吗？那里有个男孩！他在跟着壮壮数数！”
孩子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都摇摇头：“哪有男孩呀？念念你看错了吧？”
念念再看，槐树下空荡荡的，男孩又不见了。她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啥，这时，妈妈从外面回来，看见她趴在窗户上，赶紧把她拉下来，狠狠骂了一顿：“跟你说过多少次，别管槐树下的事！你咋不听呢？”
念念委屈地哭了，妈妈看着她，叹了口气，终于跟她说了三十年前的事——那个叫毛豆的男孩，当年就是在槐树下玩“数星星”时不见的，他当时蒙着眼睛数数，数到七十二的时候，突然没了声音，等其他孩子拉开蒙眼布，人已经没了。后来有人说，听见毛豆数数的时候，有个细细的声音跟着他数，就像念念听见的一样。
“那毛豆去哪儿了？”念念抽噎着问。
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怕被谁听见：“有人说，他被树‘吃’了。你没看见吗？老槐树的树干上，有个地方特别像小孩的脸，那就是毛豆……”
念念吓得往妈妈怀里钻，她想起自己贴在槐树干上数数时，感觉树干软软的，像有温度，当时还以为是天热，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树的温度，是人的温度。
接下来的几天，巷子里不太平。先是壮壮开始说胡话，夜里总喊“别数了，别数了”，还说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男孩拉他的手；然后是另一个玩过“数星星”的孩子，放学路上突然往槐树下跑，要不是他妈妈拉得快，差点就撞在树干上。
巷子里的大人们都慌了，找来了巷口的张奶奶。张奶奶是看着毛豆长大的，也是当年唯一见过毛豆最后一面的人。张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她拄着拐杖走到槐树下，摸了摸树干，又抬头看了看枝桠上的红绳，叹了口气：“毛豆这孩子，是舍不得走啊。当年他数数的时候，听见有人跟他数，以为是小伙伴，就跟着那声音走了，结果……”
张奶奶没往下说，只是让大人们找些黄纸和香，在槐树下烧了，又让每个孩子都戴个红绳，红绳上系个小小的铃铛。
烧纸那天，念念也去了。她看见黄纸烧起来的时候，槐树下的影子里，好像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晃，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响了：“一，二，三……念念，我们还没数完呢……”
念念吓得抓紧了妈妈的手，妈妈把她抱起来，轻声说：“毛豆，别闹了，我们都记得你，你乖乖地走吧，别再缠着孩子们了。”
黄纸烧完，风突然大了起来，枝桠上的红绳都飘了起来，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张奶奶说，这是毛豆听见了，他要走了。
可念念知道，毛豆没走。因为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又听见了那个细细的声音，在她耳边数数：“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她不敢睁开眼睛，紧紧抓着脖子上的桃木剑，嘴里念着妈妈教她的“南无阿弥陀佛”。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停了，她偷偷睁开眼，看见窗户上有个小小的手印，是湿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第二天早上，念念发现脖子上的桃木剑断了，断口处很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她赶紧告诉妈妈，妈妈的脸又白了，拉着她就去了张奶奶家。
张奶奶看着断了的桃木剑，沉默了好久，才说：“毛豆是真的不想走，他还想玩‘数星星’，还想找人跟他一起数数。当年他没数完，心里不甘心啊。”
“那咋办啊？”妈妈急得快哭了，“总不能让他一直缠着念念吧？”
张奶奶想了想，说：“明天是毛豆的忌日，你们带着念念，去槐树下跟他数完那一百个数，告诉他，以后会有人记得跟他玩，让他放心走。”
第二天傍晚，妈妈带着念念来到槐树下，张奶奶也来了，还带了个毛豆当年最喜欢的糖人，插在树根上。念念站在槐树干前，深吸一口气，开始数数：“一，二，三……”
风很轻，槐树叶没怎么动。念念数到七十二的时候，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出现了，跟着她数：“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这次念念没怕，她继续数，声音很稳：“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妈妈和张奶奶站在旁边，手里攥着香，眼睛红红的。念念数到九十九的时候，声音顿了顿，那个细细的声音也停了，像是在等她数最后一个数。
“一百！”念念大声喊出来。
话音刚落，风突然吹了起来，枝桠上的红绳飘得很高，铃铛“叮铃”响，像是在鼓掌。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很轻，像是在说：“谢谢……”
念念回头看，槐树下的糖人慢慢化了，顺着树根流进那个小小的洞里，洞口的红绳也松了，被风吹走了一根，飘向天空，像个小小的风筝。
从那以后，念念再也没见过那个蓝布褂子的男孩，也没再听见那个数数的声音。巷子里的孩子们还是会在槐树下玩，只是每次玩“数星星”的时候，都会多喊一句：“毛豆，一起来玩呀！”
有人说，毛豆走了，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在看着巷子里的孩子们；也有人说，毛豆没走，他还在槐树下，只是不闹了，偶尔会跟着孩子们数数，数到一百就停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玩。
后来，巷子里的人在槐树下立了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毛豆的树”，每次有新搬来的人，老人们都会跟他们说，别在槐树下跟陌生的男孩数数，要是听见有人跟着你数，就把数完，别让他等着。
再后来，念念长大了，离开了娃娃巷，去了外地读书。每年暑假，她都会回来，到槐树下站一会儿，有时会数一遍数，从一到一百，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有一次，念念带着自己的小表妹来槐树下玩，小表妹问她：“姐姐，这棵树叫啥呀？”
念念笑着说：“叫毛豆树，是个很喜欢玩‘数星星’的小哥哥的树。”
小表妹歪着头，指着槐树干：“姐姐，你看，树干上有个小孩的脸，他在笑呢！”
念念抬头看，槐树干上那个像小孩脸的地方，阳光照在上面，暖暖的，真的像在笑。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是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在跟着谁数数，数得很轻，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