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体恤民情，深入闾阎，实乃百姓之福。”吕吟由衷赞道。
赫连晓之用手帕掩唇低咳几声，声音虚弱却仍是清晰的：“吕大人谬赞了……咳咳……久居深宫，不知稼穑艰难。此番出来，方知民生多艰……女皇陛下夙夜忧心，心系黎庶，我等身为皇女，更该用心体察，方不负圣恩才是。”
吕吟眼神不由泛起一丝奇异。细微之处见真章，这位四殿下，言行举止间流露出的沉稳、洞察与那份超乎年龄的世事洞明，与她“久居深宫、病弱无知”的固有形象截然不同。她的适应性，她的悟性，都远超预期。
可惜了……吕吟的目光掠过赫连晓之苍白的面容和掩唇轻咳时微蹙的眉头，心中无声叹息。若非那尴尬的北燕血脉和这孱弱的身子骨……以这份心性和能力，未必不能成为角逐大位的有力竞争者。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前朝太女赫连玥。
那位是真正光风霁月、心智坚韧、心怀天下，深入民间体察疾苦而非作秀的皇女，她曾是东阙的民心所向，几乎毫无悬念的继位者。可惜……天妒英才，一场离奇的中毒，断送了所有可能。
看着眼前这位同样深入民间、却命运多舛的四皇女，吕吟心中暗叹造化弄人。但她深知明哲保身之道，这些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念头，也只能深深压入心底，烂在肚子里。
巡视结束，赫连晓之不再耽搁，很快便“奉旨”带着满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三皇女赫连献之，先行一步启程回都。左相如则另派重兵押解罪证确凿的崔明珍随后返京。这位女皇钦点的前钦差，将以戴罪之身在女皇面前接受最终审判。
与此同时，阙都朝堂也已收到来自北境沉沙关的加急战报。北燕骑兵利用严寒优势，不断以小股精锐袭扰边关哨卡，行动迅捷如风，如同在冰原上游弋的狼群，似乎在反复试探、寻找着东阙漫长防线上的薄弱点。
镇北军统帅邱君娆在奏报中忧心忡忡地指出，种种迹象表明，待凛冬结束，冰雪消融，北燕极可能发动一场蓄谋已久的大规模南侵！朝廷必须早做万全准备。
贺州的局面在吕吟等能吏的治理下已趋稳定。很快，女皇的调令便如雪片般飞抵贺州：北境告急！命左相如即刻卸任贺州军务，率本部精锐火速北上，重返北境坐镇，抵御北燕即将到来的猛烈进攻。
左相如对此早有预料。北境，才是她真正的战场。她确实如程青怀所料，不会在贺州久留。甚至，她也暂时不愿回到阙都的司马府。
那里，如同贺州那个如今早已空寂的小院，处处是程青怀留下的痕迹。熟悉的陈设，他用过的茶盏，他翻阅过的书卷……无一不是回忆形成的无形锋刃，不断凌迟她强自镇定的心。
回到那里，只会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留下的巨大空洞，而自己，仿佛被永远地困在了原地，徒劳地面对着满室的寂寥。
程青怀的“死亡”，如同官方定论的烙印，也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断了任何常规的、光明正大的可能寻人途径。她无法大张旗鼓地搜寻一个“已死”之人，只能将这份刻骨铭心的寻找，托付给信任之人。如同在茫茫人海的幽暗深处，打捞一个已被宣告“不存在”的幻影。
而左相如更无从知晓，她遍寻不得的程青怀，此刻正如同珍贵的猎物，脖颈上的锁链悄无声息地收紧，牢牢掌控在她刚刚“恭迎”过的四皇女赫连晓之手中。
当四皇女的船队沿漉江北上，夜宿江北府宁州驿站时，已是隆冬深夜。寒风冻得人脸色僵直，夜晚几乎死寂。忽而却有一道融入夜色的纤细身影，悄然无声地自官船顶层滑落。
赫连晓之换上了一身紧束的夜行劲装，长发利落绾起，她如同暗夜中的鬼魅，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驿站外浓重的黑暗里。随行的书秦和无炼并未跟随，她们的任务是留在船上，确保“四皇女”未曾离开的假象。
天光微熹，当赫连晓之踏着凝结在枯草上的白霜归来，却并非独自一人，一顶低调的软轿在她身后缀着，轿帘低垂，密不透风。
翌日清晨，当船队准备启航时，突如其来的消息香艳无比，四皇女的舱室中竟多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赫连晓之当众宣布，此前在宁州驿站落脚，她惊鸿一瞥，偶遇一位姿容绝世、气质出尘的男子，对其一见倾心，与之互许终身，已决心将其带回阙都，恳请女皇陛下赐婚，立其为正夫！
消息一出，船队上下哗然。
即便四皇女赫连晓之身负一半北燕血脉，在皇室中地位尴尬，体弱多病，但她终究是东阙尊贵的皇女。皇女正夫之位，非同小可，关乎皇家体统与血脉传承。岂能如此儿戏，随随便便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民间男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皇女赫连献之听闻此讯，更是嗤笑出声，对着身边的亲信毫不掩饰地嘲讽：“本宫就说嘛，这病秧子妹妹久居深宫，怕是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见过。如今放出来一趟，竟被些乡野村夫的皮相迷了眼？真是丢尽了皇家颜面！啧，等着瞧吧，看她回阙都怎么被母皇斥责，被朝臣耻笑。”
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着赫连晓之出个大丑，浑然不知那顶被严密看守的软轿之中，被易容改扮、陷入昏睡的男子，正是她曾费尽心机想要染指、最终却被左相如“捷足先登”的程青怀——那个她以为早已在西码头自焚身亡的“死人”！
——
那厢，程青怀被困在那座孤悬于金风晓月楼总坛绝顶之上的凌空飞阁，整整十五日。时间在无尽的寂静和定时出现的餐食中缓慢流逝，程青怀每日对着翻涌的云海发呆，就在他几乎要习惯这种与世隔绝的囚禁，思考着如何利用有限条件制造更大动静时，却突生变故。